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故人叹 > 听雨其四
    顺兴九年春。自薛韫知在崔林引荐下赴荷州拜会陆合,一转眼历遍春秋。九年寒食,陆合为萧氏两兄弟祭祀,薛韫知同去,在那时重见了洛京来的白承玉。从去年在怜梦堂的不快后,白承玉数次来信卖惨,意图修好,时日久了,薛韫知也借坡下驴。此次重逢,二人并肩叙话。

    盘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莺飞草长,万物萌发。

    薛韫知道:“听闻舒君突然订了亲,可有这回事?”

    白承玉点头:“我还收到请帖了呢,不过没打算去。总觉得我们还小,一转眼大家都到成家的年纪了。”

    “去年还没听说舒君的婚事,如今这般仓促定了契,我得回去看看。”

    “谁说不是,本想薛雅君和苏空山那门亲事还没成,这下妹妹倒在姐姐前面成亲了。”

    薛韫知哑然失笑。“……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

    “是吧?我也觉得很离谱,不知因何拖着了。”白承玉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你过来点。再过来点。是……苏空山其实根本不打算跟任何人成亲!不是你堂姐的事。是任何人!”

    不知为何,薛韫知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并不感到惊讶。

    薛信竹另有心上人的事,薛韫知自是清楚的,但没必要告诉白承玉。至于苏润莲那边......她完全可以想象到苏润莲听闻薛信竹已有心上人后,二人合伙演戏,既不成亲也不退,谁知耗到哪辈子。

    她又询问了一些洛京近况。“不日我将回去,你府上有没有空着的地方供我歇脚?怕我家里一时不欢迎。”

    白承玉满脸震惊,一副你要干什么的表情看着她。

    “不过假如苏润莲在,我就不去了。”薛韫知补充道。

    “......这,苏空山现任中领军都尉,常与部下们住在值房,偶尔才回来。”

    “那算了。”薛韫知干脆道,“我再问别人。”

    白承玉痛苦地挠头:“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他这次来,还特意问起你了......”

    薛韫知惊讶。“苏润莲也来了?”

    “对啊。来祭拜王元仲。”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薛韫知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有了抵触情绪,对白承玉道:“就跟他说我不在。”

    “已经晚了......”

    “就说我死了。”

    “.......”

    薛韫知去祭拜了萧泽。他这边安静,没什么人,不像他哥哥萧离那里人满为患。薛韫知坐在坟前和他说了几句话,独自闷了一壶酒。

    回程的时候,她也习惯避开人流,日薄西山,空谷绝响,才独自往山下走。

    在半山的岔路前,她莫名被一股力量吸引,回头见蜿蜒盘山的尽头,荒弃的长草堆里躺着的石马石羊,丛间独跪一人。她认出那是苏润莲,没有上前打搅,看他对着萧离墓碑,再拜再起。

    夕阳下,群壑倏溟,令人念起昔日洛京,自山前振臂高呼一声,投身飞下峭壁的鹤影。

    应无悔否。应无惧否。

    薛韫知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同病相怜。

    回洛京后,暂居苏寻雁家。她本想投奔白千雪,无奈白千雪正在筹备和陆颙的婚事,去拜访时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期间,薛韫知走白吟山的门路谋得一个永州督粮道的职位,自此成了景朝的第一位女官。

    此事并非从一开始就闹得腥风血雨。最初甚至,无人在意。

    自丞相府的偏居而出,薛韫知前往衙门领取自己的腰牌和文契。那坐帐房里点帐的小吏也敢瞄她一眼,似是看她疯了。

    管事差役来了。他是知道永州薛氏可不能得罪,按白吟山的吩咐办了事。

    至木已成舟,她才向父亲坦白,然后径自回了卧房。这屋里很久没住过人了,床角都生了蛛网。薛韫知正打扫时,薛行月悄悄在门口候着,许久才敲响门。

    “直接进来就行。有事吗?”薛韫知直起腰。

    薛行月坐在长凳上,和她闲扯几句家常话。薛韫知的这两个堂姐,薛信竹作为家中长姐,聪慧善言,薛行月却更沉默,仿佛没什么存在感,薛韫知也不敢说多了解她。

    “永州督粮道可不是小官,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不便告诉她。薛韫知有些不耐烦,还以为薛行月是长辈派来问询她的,正要打发走,只听薛行月道:

    “乐文,我真佩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还总能办成。”

    不是这样的。薛韫知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但能听人夸奖自己,总归很是受用,便也笑着应了。

    薛行月道:“我方才和母亲商量,阿姐还没成亲,我也不急,可以先把这门亲事退了。”

    薛韫知吃惊:“怎么反悔了?”她听人说,连请帖都送出了一堆,苏寻雁都收着了。

    薛行月垂目,低声道:“母亲从前和我讲的道理,是薛家这一代无子、只好靠女儿亲事传承,以助长家业。我听着也有些道理。阿姐已有了心上人,我没有,自不愿她受委屈......”

    “但你好像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薛韫知道:“你不用解释了,退亲又什么大不了的,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少替别人着想。叔父那里不同意,我去替你说。”

    薛行月半是感激半是诧异地看着她。“乐文,你长大了,也变了好多。”

    薛韫知一愣。前几日,苏寻雁也是这样说的。

    她陪着堂姐去见父母,最后一路闹到薛家祠堂。其实薛行月的父母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本无意逼婚女儿,只是薛行月一直推到最后才变卦,谁都不好收场。他们怪着姐妹俩的任性。

    “任性?我讨厌这个词,以后不许在家里说。”薛韫知冷笑着反驳,“那是你们给意图逃脱掌控之人强加的说辞。舒君为什么不敢提?还不是你们从小就这样教她,让她以为自己没有路可走,然后你们再利用她的善良和无知,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薛旭道:“乐文,怎么跟长辈说话么!”

    薛永口不择言地说了重话,大抵是薛韫知如此离经叛道,到底是从小没娘养。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气氛跌入冰里。薛韫知却不怒反笑。

    “洛京世族常年盘踞京师,彼此连根错节、趋炎附势,还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景朝立国以来,削苛税以安黎民,兴学馆而整教化。自蓟侯创办了鹤峰书院招收女弟子,天下士人的女儿自开蒙起便与男儿一视同仁。舒君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绝胜,便是入朝做个宰相的副手,我觉得她也能胜任。是你们一直固步自封地认为家中无子,便只能依靠联姻、依靠未来的女婿。”

    “可景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

    “在你们那个年代,女子不还是不许上学的?”

    说服自家人,虽费一番口舌,终归是摆平了。夜里薛旭命人给她送了加餐。薛韫知一惊,她还以为会与家里彻底闹翻,准备去苏寻雁家躲一阵呢。

    薛旭道:“我跟你娘这辈子衣食无忧,也没有多大的本事......怎么能生出了你呢?”

    薛韫知没听明白,反问是何意。

    “你想改天换地,是也不是?”

    “我只是想做自己。”

    薛旭长叹一息:“那就去吧!”

    那短暂的胜利和亲人的支持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这大抵也是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哪怕最谨慎的年轻人,在朝堂上一群百岁狐狸眼中依然破绽百出。

    薛韫知遇到的第一重阻碍便是在她自己的任上,来自她自己的属下。

    督粮官尽管已看过她的腰牌,验了她的身份,仍是不信她。在知晓了她出身永州薛氏后,勉强多了几分礼遇,领她到公堂,细讲着些日常进出的琐碎。薛韫知本着初次上任的谦虚听了一阵,发觉实在不靠谱。

    “这些我早知道了。把今年的账目取来我看。另外,春耕尚需各户出力,我来时见到城外在挖运河的沟渠,倒也不急这一时,先让他们回家去吧。”

    那小官依言取来了账目,可在修渠一事上犹豫了。

    “……娘子,此事我等做不了主,是上一人督粮道奏请陛下后,才令我等开始做的。”

    薛韫知听了冷笑。“怎么,我这个新官说的话,还不管用?”

    “不敢不敢,运河挖渠关系重大......”

    “春耕在即,你们便不懂变通么?前任督粮道已经罢免,如今是我说了算。若我现在请奏陛下,上书这一来一回,春耕的时日早过了。你们只管去干,文书上的事我来处理。”

    见她的态度强硬,那小吏终于领了命,擦着额上的汗退出去。于是这边春耕刚过,薛韫知的奏疏递了上去。但没收到皇帝的批复,反被御史台的弹劾淹没了。

    朝中御史们声称,薛韫知身为女眷,不应出任朝廷正职,这样有违祖制和礼法。哪怕是景国的二殿下宋熙或者蓟侯白吟山,虽能掌握实权左右朝政,也都是在暗中操作,无实际的官位名份。

    甚至白吟山也被她牵连,因推荐了薛韫知被御史攻击“枉法取私”、“蒙蔽圣听”,弄得丞相苏群玉也下不来台。

    薛韫知本人不在洛京,挨骂的是她父亲薛旭。只是朝堂不消停,永州又哪肯安宁,她手下一部分人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薛旭再也顶不住,称病不去上朝。苏群玉也上书请求自贬,被宋明驳回了。至此御史们不敢再难为苏群玉,转而把炮火全丢向薛旭。

    她决定回洛京。

    *

    每月初一例行大朝。百官长立门外静候。薛韫知新换一身官服,站在队末侯着。

    随着时间推移,逐次到场的官员们无不注意到了她。议论声纷纷而起,如蝇虫在耳边聒噪,她正襟视前方。

    一声鼓响,宫门缓缓打开,百官鱼龙而入。

    薛韫知刚迈开步子,身前几位比她高的白发老大人自动围成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白须老者严厉说教道:“薛家小娘子,你爹都被你气得不来上朝了。这闹事还要几时收场,莫叫满朝文武看个笑话!”

    此话一出,薛韫知明显感到周围的人流走得慢了,似乎都在注意着这边。

    她身后,一道清润平缓的嗓音响起:“诸位大人,今日是朝廷大朝,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和回京复职者均应参与。时辰已到,快请入殿吧。”

    薛韫知回头,见苏润莲俯身长揖,眉目恭顺,作滋滋恳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