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韫知明白了,是崔林故意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能遇见安流!
昔日,崔林说动白承玉联盟、与其刺杀萧盈,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当年乐昌宫影卫弃主自立,辗转十余年来,她才是梁朝造反第一人。
但崔林出身微贱,不似薛韫知,出身名门,最重要的是,手里有兵。
薛韫知明白自己被人算计,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她转向白观书:“你身边那个随从呢?”
白观书正小口饮着安流为她煮的生姜水,仿佛刚才被人劫持的不是她。
“青鸾往雪楼通告父亲去了。”
薛韫知不禁苦笑,果然,同她所想差不多。
放下杯子,她对神色警惕的安流投以抚慰之意:“稍等,我去找个人。”
安流道:“大人去吧,我会留意这边。”她用眼神示意站在窗外思考的崔林。
薛韫知从小路绕出去,在村落中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几处关键岔路和出口,亦见了数名曾经的部下。勘查后,她回到方才落水的青溪,在岸边涣衣的妇人已全不见了。
薛韫知了然地冷笑。
安流告知她因为经年战乱,潜杏村人口凋敝,附近山中有虎狼猛兽,前一个月他们刚挖通了井渠,但凡生活用水都在村内,根本不会到山里去。
“白子衡。”薛韫知轻唤。雨后山林清新幽静,木叶随风作响,空无一人。“躲在哪不出来呢。”
身后,有人匆匆跑来,是白观书。方才还淡定稳重的人此刻完全慌了神,指着村头,还没喘匀气息:“是青鸾......那边出事了!”
薛韫知用所剩无几的耐心道:“慢点说。”
“青鸾带着附近的人手赶去了这个地方。”白观书稍稍喘匀半息,“徐螳螂前辈也去了。”
紧随其后,安流神色肃穆,带了数名部将走来。
安流道:“是那位崔娘子留下的字条。”
薛韫知接过一看,上面画着一条蜿蜒的山路,标出一个井号,薛韫知能辨认出来那是在作夜休憩山洞的北面。
她想到,倘若只是白承玉的影卫闹出事,不会惊动崔林。
她也了解白承玉,他如今拖着一大家子,是个惜命之人。如今的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发过毒誓永世不回洛京的白承玉屡次大动干戈、乃至以身犯险?
而且崔林费尽心思把她引诱至此,无非是想借她的旧部,可现在还没行动,就匆忙赶去。
多么要紧的事,能同时惊动这二位?薛韫知难以想象。
安流道:“将军?”
薛韫知利落道:“你带上五十人,随我去图中标示之地。其余人留下,不得妄动。”
洛京以东群峰,南临洛川,北至永州,是交通要道。群山以东平原即是相州,故相州是沟通全境的中心。
相州与永州之间,以一条昂川相隔。
安流熟悉此间地形,指出崔林途中所示山崖,正是昂川源头的一处湖泊,当地人称其为盈湖,后为避萧盈讳,更名为益湖。
薛韫知从未去过这个地方,于是由安流带路,分两队而发。
路上安流问是否要与徐螳螂合作,薛韫知含糊其词过去。安流道:“徐螳螂刺杀太后,应是我们的盟友,更是功臣。如果她愿意加入,我愿把副将让出来。”
薛韫知深吸气:“.....她不会在乎这些的。”
我甚至愿意把主帅让出来给她做,薛韫知暗想,可怕的是崔林要的不止于此。
安流继续感慨道:“皇宫戒备森严、守卫精锐,她能行刺成功后全然而退,末将十分佩服。”
薛韫知下意识觉得有白承玉相助,潜入宫不算难事。但转念一想,崔林似乎暗示过,她并没有对萧盈下死手。
无论如何,薛韫知沉声道:“萧盈遇刺后三日才死,杨文矜趁机发下遗诏请蓟侯入宫主政,这一行刺,根本就没起作用。”
安流静下来,思考片刻道:“因为洛京之中并无反对新朝者。”
薛韫知笑道:“对啊。像我们这样的,不都被‘逼死’了。”
安流沉默。
“……朝堂诡谲,流不敢妄言。将军出身豪门,历经身败名裂之事,心中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们都看得见,眼前已经没有第二条生路了。您是如此,我亦如此。”
薛韫知脚步一滞,缓缓闭眼。
原来她都看出来了。
“如山,过去的我狂妄自大、居功自傲,根本没有考虑过长远之计。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舍不下。但在你我之前,已经有过无数人,舍生取义,他们换来了什么?我们凭什么与他们不同?”
安流道:“将军所言可是指景朝的洛京三君子?”
“……算是吧。”
昔日朗朗少年,温雪筠、苏润莲、谢兰玉,今已无一尚存。他们在时,薛韫知站在背面,也曾惹得万人唾骂。
而今世道不古,人心思旧。连她这样半路出家的野心狂徒,赴一念之危、逞一时之勇,竟也有人追思。
谁又能永远得人心?
安流道:“徐螳螂方才说,您只管负责征兵买马、昭告天下,笼络人心的另有人在。”
薛韫知侧目:“你们聊得不错啊。”
安流低头。
薛韫知暗想,眼前的各位同是天涯沦落客,生死簿上都挑了半勾,谁去笼络天下士人,难道崔林自己上,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真活见鬼。
薛韫知道:“不提这个了。”
一队人加紧赶路。天光层层从密林上筛落,洒下满地碎金,昨夜的大雨充盈了山谷间的溪水,咆哮着向北流。
白观书指着溪水中的一个亮斑:“好像有什么东西!”
薛韫知闻声望去,见是一道锋利的白光在水中忽上忽下。起初以为只是水波反光,可是溪流湍涌,那道光的位置一动不动。
安流眼神好,站在岸边定睛一看:“那好像是…一把剑,卡在石缝里了。”
薛韫知诧异道:“剑?”在这荒山野地?
此时,山谷上游的水波里,突然窜出一道飞似的白影。此人踏水而来,一跃灵空,身轻如燕地窜到水中央的乱石滩是,单足而立,俯身去拔那剑,可是还没得手,几道箭矢擦着他的身子射进水里。身形站定时,方见脸上覆着一张半黑半白的鬼面。
鬼脸人松开剑柄跌回石滩上,将将躲过擦着头皮的一剑,忽的翻身跃起,自腰间抽出一把银蛇似的软剑,在空中刷刷挥着,看似毫无章法,实则一人可挡箭雨,风中芬芳的白袖如一朵绽开的花。
安流谨慎地缩回树丛间,回头示意众人警觉。
薛韫知忽然喊:“慢着!”
是白承玉。
他腰带中藏了一把软剑,那是景宁公主留给他的宝器,名曰“问心”,从不轻易示人。多年以来藏锋,世人多以为白承玉一点武功也不会,就连薛韫知,也没见过他全力以赴的模样。
此刻白承玉双腿开立站在水流中央的乱石滩上,脚下步伐轻盈利落,剑动若流星,将劈头打下来的箭矢拍向四面八方。但毕竟一人难得箭雨,他竟退至长剑旁边,放缓身形想再去拔剑。
嗖!
一把剑直朝着他脑后射去,而白承玉竟然低着头,没有看见。等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虽能避开要害,箭矢仍然奔向了他的左臂。
——铛!!
白承玉眼前疾风迷眼,定睛一看,大声鬼叫一嗓。
薛韫知淡定拨开断掉一节的箭尾,与戴鬼面鬼的白承玉并肩而立,一手握着安流给她的佩剑——丛霜。
白承玉覆鬼面,是为了在人前掩盖身份,以维持他那个纨绔公子哥儿的形象,正说明对手是朝廷的人。
白承玉看见丛霜剑,一下子呆愣住了,看了看薛韫知,难以置信地眨眼。
薛韫知大吼:“你倒是拔剑啊!”
白承玉方如梦初醒,拔剑而出。
二人在安流等掩护中撤回岸。对岸的箭雨步步紧逼。
薛韫知冲白承玉喊:“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白刃相接,白承玉却还似见鬼般看着她,身手都比平时慢半拍:“你…你谁?”
安流怪道:“将军,你不认识他吗?”
薛韫知忍住没翻白眼,把崔林留下的纸条砸向他怀里。“崔林呢?这图上标的是不是盈湖?”
白承玉看了崔林的字迹,缓过神来:“就在这座山的背面。不过他们已经劫走萧临、往西山撤去了,崔林正在追。我先来追这把剑。”
薛韫知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白承玉左手上。那把剑很长且宽,平直而冒着寒光,只是边缘并不锋利,整体也很笨重,不像作战所用,倒像是……
礼器。
白承玉道:“这是寻王剑。”
是景朝皇帝的佩剑!当年景国一分为二时,这把剑流落瑶国,白隽没能把它追回来,这是景国最大的遗憾。
顺兴七年,萧离南征曾经见过这把剑,还给宋明报喜,但随着他在归程途中被部下乱杀而死,寻王剑也跟着不知所踪。
薛韫知很快串起来:“他们为这把剑追杀萧临?这把剑之前是不是在萧元魁手上?”
白承玉脸色惨白地点头。
这时崔林带着薛韫知派出的另一队人赶来汇合。薛韫知见崔林脸色阴沉,忙问:“萧临呢?”
崔林道:“跟他师父在一块儿。”
他师父是谁?薛韫知脑中短暂地想过这一问题,很快抛之脑后,先急着问:“敌军退了吗?”
“没。他们早有准备,已经包围了山谷。我们出不去了。”
薛韫知眼看着崔林摘下护甲,往里面夹了巨量的暗器,陡然升起一阵不详预感,按住她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崔林道:“出山往西北去就是永州,那里是你家,也是梁郡上游。事已至此,你应该知道要做什么。”
薛韫知一把扣住她:“我让你做我的副将。”
崔林道:“不了。”
“你拿到寻王剑了,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刻吗!”
“你们今天必须走。你一会儿就会明白。”崔林冷冷笑着道,“幸好我在洛京抓到了你。薛乐文,你也躲不了一辈子。”
薛韫知气急:“你若是走,我也不干了。今夜我就挂印逃跑,回洛京当乞丐去。”
崔林笑笑。“你走不了。”
薛韫知来不及细问,追兵的喊杀声已至,崔林一闪身,护在薛韫知身前。白承玉则将白观书护在身后,不断地往后退,利声大喝:“都出来!”
隐藏在山林间的无数人影冲下来。那些人带着面具,有些是黑脸,有些是白脸。黑脸专门负责杀戮,白脸则是兼具信使和警告之用。
一名白脸影卫停在了薛韫知面前。
薛韫知仰起脸,看着那张空洞的、没有表情的面具,忽地透见一双清澈的眼睛,陡然一凛。
那双眼睛与她对视上,竟如寒霜般剜在薛韫知心上。
她觉得那眸子的轮廓很熟悉,可短暂的熟悉感又因那个眼神的冷酷空洞而碎裂了。她近乎本能地对面具后面的人感到害怕,往后退了一步。
那白面影卫往前一跨,擒住薛韫知手腕一拽。
眼前闪过的白色剑影,被他抬肘硬生生打那人手臂顶了回去。动作间,挂在耳上的线绳崩落。
面具落下。
薛韫知抬眼,正撞上一对黑漆漆的、泛着冷光的眸子。她瞬间像被定在了原地,几乎难以呼吸。
一道视线自上而下的掠过,似铁一般坚硬、刀一样无情,将她从中间劈裂开。
苏润莲冷面似寒玉,眼底阴沉不定,淡然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