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书听完了薛韫知的故事赞叹道:“前辈,您实在是太勇敢了。”
薛韫知尴尬地不敢出声。崔林则在旁边笑着问:“你觉得她勇敢在哪?”
“旧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官,为天下人榜样,敢叫板到天子眼前。”
崔林不语,但薛韫知瞥见她嘴角压不住的嘲笑。
果然,崔林马上血淋淋地讥讽道:“活在世上却不敢认,也配称勇敢?”
白观书转念一想:“前辈,您自从靖州凯旋后已经消失了一年,是不是遇到了难言之隐?”
薛韫知尴尬地笑:“……难言之隐啊。”
破脑子赶紧想啊。
崔林淡定道:“那之后的事,你怎么不说了?”
薛韫知低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
崔林停下手中烤肉的动作,一双鹰目定定看着她。
薛韫知不明觉厉,乱扯道:“我脸上有东西?”
崔林被气笑了。“你一点没变。”
“废话。谁变了?”
薛韫知话不过脑子,随口一问。崔林目光里却添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薛韫知马上警觉道,不妙。最直来直去的人突然话里有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崔林立刻恢复严肃:“最近洛京不太平,我想了想,还是送阿涓回白子衡那里。”
白观书突然喊:“我不去!”
“为何?”
她眼神躲闪,沉默了片刻道:“朝廷借清扫萧元魁旧部之故,对士族官员大开杀戒,现在牢里关着百十号人。”
“什么?”
薛韫知大为震惊。现在的梁朝新帝,不就是洛京士族们一起推举上去的傀儡,为何会如此悖逆行事?何况小皇帝年龄不过十岁,哪里懂得朝局纷争,恐怕……
薛韫知眼前蓦地闪过一幕,长空下的主祭台,怡然端坐在百官上首的蓟侯白吟山。
但是白吟山已登高位,何不坐享其成?纵容洛京士族内斗成患,到时候谁都不得高枕无忧。
若不是白吟山,洛京城中又有哪个人物,既敢与世家大族叫板,又能左右得了简居深宫的小皇帝呢?
薛韫知将求证的眼神投向崔林,得到崔林一点头。
崔林顿了顿:“还有一事。”
“讲。”
“杀元魁的人不是我。”
薛韫知一顿。
崔林垂目:“捅了一刀,但不致命。我心软了。三日后,宫里传出元魁驾崩的消息。据白子衡言,陪侍者唯有杨文矜。”
薛韫知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文官新贵。”
昔时景惠帝宋明颁布求贤令,广纳天下贤士而得一批文人。虽然宋明死后不久,求贤令就被废除了,但有不少人借靠温雪筠和谢兰玉的照拂,得以在朝堂谋得一官半职。日积月累下来,很多人已有不可替代处。
杨文矜作为天下第一才女,是不少寒门公认的老师。
寒门文士根基不深,本是可以扶持的对象,然而景国朝局一向动荡,宋明死后,以苏群玉为首的世族旧臣,专权擅政,又逢天灾频发,最终逼反梁郡温氏,推翻了景朝,建立梁朝。
名义上是“推翻”,上层官僚还是同一群人,所谓的新朝,也不过新瓶装旧酒。就连丞相苏群玉都不是被杀,而是在家病逝的。他死后白吟山出面维持,她认为新朝目前的局势,撑不过一场大的内乱。
这一团翻滚了数十年的败絮,便继续顽强地朝前滚着,只不过所及之处,尽是顽污,令一批的贤者能士,或命丧黄泉,或心灰意冷。
薛韫知想到这里,心不禁又往下沉。她对崔林道:“洛京那么凶险,你我找一片青秀山水、归隐做山间闲人如何?”
崔林神色一凛,默然咬紧了牙关。
下一秒她突然暴起,揪着薛韫知的衣襟,将她摔进冰冷的崖壁。旁边白观书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架,但没有用。
“你已经是生死场上走过一遍的人。”崔林称得上咬牙切齿,薛韫知看得见她眼里崩裂地血丝,“还有什么看不清明?”
“生死场上走过一遍的人。”薛韫知平静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崔林手上的力道松了一息。薛韫知猛吸一口气:“我见过太多、太遥远的惊变,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了。比我们厉害那么多的人都没做到,萧元魁、温修远都没有做到,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徐螳螂,你告诉我,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这番话里没有太多的质问和不甘,更像是在劝解,假如崔林也跟着认了,那她就好放过自己了。
崔林的反应不出所料,那张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火光映出几道狰狞的波纹,像一头坚定的猛兽。云影山光倒映在她黑色的眸中。
外面天已经亮了,雨稍渐小,乌云还盘布在山峦间。崔林提议趁此抓紧送白观书回去。薛韫知沉默地收整好自己,有些无奈地披着浑身挂彩的旧衣,跟着往外走去。
忽然,薛韫知脑中闪过一丝疑惑:白观书是不是有个随从来着?怎么不见了?但她本也没注意那个随从,只是脑海中一想,也便过去了。
附近山路崎岖,天色阴沉,薛韫知辨不得方位,任崔林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林间。走了半刻,竟觉树林愈来愈密。远山连着远山,再远处雾气昭昭,一望不见尽头。
“......你这走的方向对吗?”
崔林道:“再往前走十里,到一村寨,转行舟船,再抵鄀县。”
“......好。”
薛韫知艰难地喘着气。
过去一年窝在洛京,体力变差了许多,就刚走了几里山路,已经觉得有些虚脱了。一年前她率军南征时,逢连月瘴雨,条件艰苦,都没有动摇过。
薛韫知想到这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昔时随她出征靖州的战友,凯旋之后大多荣归田里。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薛韫知的亲兵部队被打散分放至各地屯田,不但没了人身自由,也没了再上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时薛韫知面临生死之危,萧盈欲以谋反之罪除去后患,她干脆将计就计,自己表演一出失足跌死。后来大军没有主帅,萧盈竟还要给她定罪,令她担上判国罪名,死后也不得翻身。
崔林脚步停下。“到了。”
前方是一片斜山坡,长满了毛竹,披蓑衣的农夫正在挖笋。山坡尽头有一条蜿蜒小路,依稀通往山下炊烟升起的田家。
白观书小跑几步,欲上前问路。
但她刚近身到挖笋农夫旁边,突然有一人出现在她背后,用弯镰刀横架住她的脖子。白观书惊得大叫一声。农夫见状也吓得扔了筐,连滚带爬地跑下山。
薛韫知大惊:“住手!放开她!”
她摸了摸袖口,今日出门随身带的暗器不多,只剩下几枚银针,但因为还下着雨,恐会影响准头。
幸好崔林在。她刚要转头去看喊,那人已经像一道影子般消失在浓密的竹林间,崔林立刻追上去,只剩两道残影。
薛韫知暗骂着跟上,啐出一口带着泥腥的雨水。
她们沿着白观书被掠走的方向一路追去,竟然逐渐看清了远处的村寨,听得见隔溪浣纱妇人的笑声。尽管崔林身法了得,却始终没有追上,总隔着几米距离。
来到一处独木桥前,巨树砍断后被劈成两截,横贯两岸,溪水滔滔地流经。
对岸的村落路口,此时跑出几个壮汉,还有方才山上挖笋的农夫,指着扛起白观书正在过桥的贼人:“就是他!”
横木桥上的刺客一听人喊,竟将白观书丢尽水中,纵深一跃攀上藤蔓,荡到附近的高树上。有人喊着“哪里跑!”薛韫知顾不上那些,趴在溪边,发现溪水不深,白观书正牢牢攀着岸边柳藤对她笑,才长舒了一口气。
薛韫知趴着,伸出一只手道:“我拉你上来。”
白观书奋力往前探了一次。“我够不着。”
薛韫知暗骂自己手短,又往前伸了伸,用脚勾住岸边的岩石,但太滑了,很难借到力。
扑通一声,有人从对岸跳进了溪水中,三两下游过来,托起白观书的腰背,薛韫知一下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上拉。崔林站在旁边。一把拎过白观书两只胳膊,将她扶上岸边。
薛韫知松了口气,还维持着狗爬般倒挂在岸边的姿势,此时忽然一抬眼,对上了溪水中的另一双眼睛。
她脚尖一松,唰地掉进了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咳、咳咳咳!”
薛韫知在浅水扑腾里半天,才把自己头朝上浮出来,双手都被水底锋利的岩石划伤。漂在她身旁是一位满脸惊愕的红衣女子,一双含水的杏眸此刻仿佛见了鬼一样,又惊又恨,连吸了几口气都没说出一句话。
“——你!你!”
薛韫知崩溃地抹了一把脸,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冻得发抖。
真冷啊。回家不好吗?早知道她昨天晚上就不该出门......
想到此处,薛韫知手脚卸力,刚浮上来的头又沉入水里,想这么逃避似的漂一会儿。
红衣女子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大惊失色,往水里一捞。
“将军!切莫轻生!有什么难处,属下与你一同担着!”
薛韫知被迫浮起来,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看着自己曾经的心腹副将。“放心,还没死透,如山,别来无恙啊......”
*
此地名潜杏村,是距洛京不过三十里的山中村寨,虽然地处中心,但因交通不便,少有人至。安流交待她和几个弟兄被分派到附近的兵营屯田耕作,但趁机逃了出来,隐居在潜杏村,帮这里的村民们打虎、追贼,能维持生计,但最重要的是比邻洛京,可以随时响应薛韫知的号令。
几人换了干净衣裳,围坐烤火。
安流道:“将军过去一年不曾联络过我们,我们听闻萧太后遇刺,洛京中必戒备森严,也不敢贸然去找,但我们从不敢忘记当日之誓!”
薛韫知沉默地垂头,一阵巨大的羞愧令她几乎不能言语。假如在崔林面前她尚且能演得对一切不在乎,可是当着昔日副将之面,她几乎下意识地挺胸、板起面孔。
她看着自己掌心,满是狰狞的血痕,新伤覆旧疤。昔日执笔,而后握刀,今来空把泪谈。
“安如山。”
安流道:“末将在。”
“神机部旧众,如今何在?”
安流如实道来,薛韫知在心中略一算,竟还能凑齐约五千人。一年前,他们深入瑶国敌境,正得战机,洛京忽然派来使者,白承玉的信后脚就到,说是萧盈不满她不停号令擅自行军,要以污名罪她。
彼时薛韫知正是野心膨胀,军士气焰高涨,她同左右一合计,干脆揭竿而起,反了她萧盈!
归根结底,能有如此众数将士愿意响应薛韫知,还是因为梁朝推翻景朝后,政绩不佳,未得人心。
萧盈遇刺死时,薛韫知刚回洛京不久,尚在潜伏。可是白吟山循序把持朝局,扶持勋贵,控制幼主。天下乱了十几年,恍然间又和最初没有差别。
薛韫知眼睁睁地看着洛京重归歌舞升平的假象。
倘若她当初真地豁出性命、揭竿而起,又能获得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拿到兵权、尝到一点胜利的滋味就忘乎所以的庸人。庸人自扰,何必久沉吟?
安流还在恭敬地等着她的下一步指示。薛韫知却忽然想起,不对啊,她们不是要送白观书回家吗,怎么被带到这里来了?
薛韫知抬头寻找崔林,望见她站在窗外,看着一派祥和的潜杏村,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