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梧桐树长出新绿,树影摇曳落在课桌上,风声呼啸。今日的城内似乎分外静谧。许多人都待在家没来上学。白观书下了早课,也收拾书本回去了。
她推开院门,见到桌上有张萧临留的字条,一看差点吐血。
这人居然抛下他,偷偷跟着大军一起走了!
*
与此同时,城郊外,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中,顾旻正在不遗余力地把萧临从车上扔下去。
萧临又摔了个狗啃泥,马上利索地爬起来,在列队而行的步兵里硬挤出一条路,往前去追顾旻的那辆战车。
“等等我——”
啪。
萧临脸上挨了一记,虽然是个纸团,可打在脸上也疼,他不由得大呼一声:“谁啊!!”
薛韫知冷漠道:“把他驾回去,不许再跟着。”
几个士兵出列,把萧临驾起来,朝反方向越走越远,没一会儿萧临的喊声就听不见了。
顾旻道:“大人,咱们下午就能到浮梁了。只是不知道,真真假假难分辨,迷惑了敌人,王小公子会不会信。”
薛韫知:“不必管他。各行己职,计划未变。”
荷州是七大州里面积最大的一个,而且地形复杂,背面的落霞关外就是泊沙人的地盘了,朝廷能实际控制的只有南边的梁郡和莫郡。
永州与梁郡隔一条河接壤,又因为梁郡是梁朝皇族根基所在,且为富庶之地,薛韫知此番出兵的目的太明显,瞎子都能猜出来。
要是硬碰硬,她不可能有胜算。
朝廷虽然压下了薛韫知在永州起事的消息且弱化了实力,但不可能不在梁郡设防。至于今日,恐怕白璧城外早已经坚壁清野、严防死守以待了。
薛韫知等了将近一个月才用兵,当然不是给足时间让对手严阵以待。
她等的是梁郡的内乱。
梁郡境内的山贼匪患愈发猖獗,就在三日前,几个山寨同时造反,梁郡不得不分兵镇压。其中一位表现出色的洛京影卫不但平定了匪患,还招安了其中一支山贼,为官府效力。虽然其余大大小小的匪患乃至起义依旧猖獗,这一次的小胜利还是被拿来狠狠宣传,以振军威。
薛韫知完全没被震慑到。
她等的就是这个。
次日,薛韫知即下令进攻梁郡东南的浮梁县,浮梁是南下洛京的必经之地,虽然位置关键,但远没有上游的那些人口众多的城池重要。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薛韫知和顾旻带了三万人浩浩荡荡向浮梁。
另一半兵力在安流率领下,静静地埋伏在白沙江的对岸。
待浮梁危急,梁郡守将必分兵驰援。届时安流可率军攻城。顾旻留守原地,薛韫知则率两万援军前去与安流会和,直逼梁郡首府——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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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璧城内,满城皆备,街市不开,衙门里驻满了各级官员,大小街道上奔走着整装待发的士兵,百姓们被下令守在家中尽量不出。太守与右都尉守东门,左都尉与典军校尉守南门,各率两万余人,亲自镇守于城楼之上。
原本左右都尉都建议把守军开出城外,在野地上与安流对战。
一来,白璧守军众多、将士骁勇,对面那个安流是谁?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没听过。
二来出城迎战,化守为攻,一举擒贼,大功一件!
但是这个方案最终没被采纳,因为有一人提出反对,而且讲的有理有据。这个人,便是三日前平定了山贼叛乱的洛京影卫,化名姓吴。
此人神秘异常,带着一张白面具,终日不摘下来,连睡觉也戴着,没人见过他的脸。此人谈吐不凡,才智高绝,必是出身良好、经过训练之人。起初,太守等人因未见洛京发来诏书,怀疑过此人是永州派来的间谍,但几天观察下来,这个影卫不但对梁朝朝廷的很多密秘事非常熟悉,对梁郡的往事也都谙熟于心,时不时地发一句惊天之语。
很快就没人敢砸怀疑他了。没有诏书就没有吧,毕竟影卫嘛,来无影去无踪才是正常的。至于那张面具,就更不能摘了啊,影卫的身份想来是要保密的。就连影卫头子的面具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举国上下都没几个人知道。听说看到的人,都被灭了口!
“吴大人,您说觉得该如何?”
太守将影卫尊为座上宾,丝毫不敢怠慢,重要议事都待着他。那可是洛京派来的人,谁不想回去后被美言几句?
白面影卫道:“我建议,不要出城。”
“一来白璧城坚固,若弃其城,短兵相接于野,胜则无妨,一旦有败象,则防线顷刻溃乱,重整极难,反助长敌人士气。”
“二来敌人远道而来,只需坚守不出,时日耗久,便要不攻自破了。”
“好!”太守身边有人带头道。
白面影卫微微颔首,推到后方,低声唤旁边一个半大少年:“过来,在我旁边好好看着。”
少年乖巧点头:“知道了师傅。”
白璧太守与诸位都尉交换了眼神。他们私下里查过这个少年的来历,正是不久前在洛京失踪了的太后萧盈的侄子。白面影卫的身份,至此再也无人敢怀疑。
次日清晨,白璧城外出现了一片乌黑的方阵,停在田野远端。
待敌人射程,东门城楼上的守将发号施令。“放归墟箭!”
细密的箭雨从城楼上倾盖而下。
前锋戴安在马上不惊不慌,勒令全军将士:“列阵!”
一排士兵举起高盾拦截箭雨,后面的士兵也纷纷用手臂的铠甲片遮住脸和脖子。大军队列不散,毅然向前走着。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时。
戴安挥舞长槊高喊一嗓:“——冲啊!!”
城楼上众人为之一惊。原本以为归墟箭雨可以抵挡住片刻,杀杀敌军威风,怎么一眨眼就冲到了城门下呢?
有人发现:“他们为何有定军铠!”
定军铠与归墟箭都是梁元帝在天工府修造的,归墟箭可以穿破普通的铁甲,定军铠则可防御归墟箭。因为耗材太多,整个梁朝的大军都没能全军配置,只有极少的精锐部队才有。这些叛军如何能有!
右都尉往城下一瞧,又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会有霹雳车!”
话音未落,众人脚下坚固无比的砖楼突然距离地一颤,倚在墙边的旗杆甲械瞬间倒地。是戴安驾着一辆霹雳车撞向城门。虽然暂时没撞开,但躲在城门后的翁城里持戟防卫的战士们有些悄悄往后退了两部,像是难以凡躯抵抗战车。
不远处的天际上,一片比刚才更壮大的方阵练成一条黑线,正是安流率领的两万大军。
戴安心里却很清楚,她们现在只是声势大了,短时间还能把白璧城这些没打过打仗的人镇住,时间一久,还是不能敌。她们有的这些天工府装备,守军必然也有,而且储备更多做工精良。由于时间和材料限制,她们的霹雳车才只有一辆,最大的作用就是唬人!
一名小将火速奔上城楼,跑至太守面前汇报翁城内的情况。
白璧太守哪里见过此等阵仗,脸色苍白地问道:“吴大人,我等小人不知兵,眼下情形,您看......”
白面影卫张口要答,忽然顿住了。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但他的视线好似是落在了那个报信的小将身上,短暂地失神一瞬。小将也诧异地回望过去。
“......我的建议是,打开翁城。”白面影卫转向太守道,“敌军的数量有限,只有一小股,远处的安流大军并未有动作。放敌人入翁城,可用视线准备好的埋伏对付他们。”
“不行!”那个小将着急地叫道,“太守,这太冒——”
“我可以与你一同前去。”白面影卫却道,“共同迎敌,至死方休。”
他与身边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太守忙道:“大人......”
白面人抬手,一顿。“开翁城。”
*
此时此刻,白璧城的另一边。
梅盈听着城外隐隐的攻城号角,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看向眼前棋局,落子有声。
“请诸位看此处......”
周围零散坐着几个布衣短褐,样貌历经风霜的中年男子,外面还围着一圈稍微年轻的。这些人交谈时,说的是口音浓重的巍山土话。
梅盈手持折扇,头戴方巾,一身干净的书生打扮,坐在这群人中间略显突兀,但她一开口,竟没有昔日为一州祭酒的风流姿采,口中吐出来的词句,也是巍山话的腔调。
难怪啊,是老乡。
棋盘上的棋子走势,乍一看杂乱无章,但仔细一看,会发现这根本不是在下棋啊。
是梁国的地图。
棋盘上黑子的数量众多,包围着白子,可以拿几枚零星的白子似利箭穿心一般,刺入了黑棋之中。
梅盈拿起一枚白子落在那支箭的末端,状若尖锋。“此处可比白璧。”
周围的一圈山贼匪首嗡嗡地低声谈了起来。
梅盈云淡风轻地一笑,扇动折扇的手却是越摇越快。不远处的城墙下传来一阵士兵跑动声,这群被扣在营房内充作“防御”、“巷战”之数的新降山贼,也都听在耳中。
“那是什么动静?”
梅盈轻摇折扇道:“自是安大人攻破了翁城。”
她捏着扇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连翁城都开了,都到了这一步,她的进度太慢。这群山贼大爷和她嬉笑聊天,好像白费口舌,根本没人有要听的意思。原本她与苏润莲分头入城的时候商定,此策不成,便行下策,可......
梅盈根本不愿行那下策,欲再争论,可苏润莲态度十分强硬,说什么都不肯退让。
正当她愈发烦躁地扇着扇子,背后的一位灰衫人俯身来,轻轻耳语道:“梅祭酒,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声,梅盈瞬间汗毛耸立,回头一看,只见一位眯眼笑着、长相有些清瘦单薄的青年,正笑盈盈地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戏谑。
他虽然衣裳破破烂烂的,却有一股书生气。梅盈暗惊:这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青年乐道:“我与梅祭酒是老乡中的老乡啊,但当年我年纪尚小,祭酒大人不认识我,也是应当的。在下沈时,家在巍山脚下槐花村。”
沈时转身,与旁边一脸道疤的山贼头目讲了几句,两人叽里呱啦说得极快,梅盈也听不懂。只见沈时胜券在握地于空中一握拳,嘴角扯出一道笑,周围的山匪们纷纷振臂,随着他的号召往城楼奔去了。
梅盈目瞪口呆地跟上。她隐约记起,家乡确实有姓沈的人家。
梅盈与苏润莲原本的计划,是二人各行各路,只要有一个人能从内部扰乱白璧城的防守,便给了城外的大军破敌之机会。但是梅盈和苏润莲相识不久,二人的配合程度可以用稀烂来形容,谁也摸不清对方的动向。
她追上去,用官话问沈时:“你是如何说动他们的?”
要知道,她刚才已经换着法子说了几个时辰,都在劝那些刚归降梁郡就被关在兵营里、一连关了三天的山贼,反了吧,再反一次。可无论她如何论说天下形势,那些贼人只是笑笑,随口附和几句,好像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沈时乐道:“我不过是告诉了他们,那位将他们招安而来的吴大人其实并非朝廷派来,而是薛韫知安插在白璧的哨子,我说的没错吧?”
他怎么知道?
“自从我见到吴大人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劝首领同意招安,带着弟兄们跑到这白璧城里来。这白璧城之于我们,不就是一座巨大的翁城。”
城门忽地打开,喊杀声冲天,刺痛而莫。沈时淡定地推着梅盈往路边避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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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璧守将们瓮中捉鳖地计谋败落,原本志在必得的守成之役,瞬间变成了背水一战的生死局。
眼前两军混战在一处,不妨在其他城门的援军敢来没多久,也没敌军用列队分割开来,不成互相支援。正在僵局之际,白沙江南边涌起一条乌泱泱的线。
领阵之人一身赤衣如焰,策马冲锋在前,身后旗帜飞扬。
正是薛韫知。
刚刚赶来支援又被潮水般的敌军困住的白璧守军瞬间溃散,乱作一团,一半朝城内退缩,另一半丢兵弃甲散入野地。这下城内也乱了。
薛韫知赶来后,先与安流合军擒了白璧太守,再率兵入城时,梅盈已经坐镇郡府,带着当地三老和各功曹官吏相迎。见梅盈的脸色不好,薛韫知也只当她是这几日没有休息。
攻占一城,绝不是占了地盘就够了,还要保证此地官僚系统的日常运作、百姓生活如常运转。幸而梅盈在荷州亦颇有威望,这几日煽动得不少人愿意相投。薛韫知在众人前宣告胜利,也少不了一一论功行赏。
薛韫知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在场的似乎少了谁。
戴安就在这时候冒出来告状:“大人,刚才苏润莲在翁城里和那些士兵一起攻击我!是真的攻击,不是做做样子,您看我这袍子被刺的!”
薛韫知瞥了一眼,不信道:“苏润莲即便不忠,但不会使阴险下作手段,献计后再反水,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梅盈却幽幽道:“他能把太守等人骗得团团转,我看他未必就做不出来。”
戴安连连应和:“就是!”
薛韫知抬手制止二人:“此事稍后再议。萧临人呢,把他看紧了别跑丢了,再问他他师傅去哪了?”
戴安正要去找,还没走出屋子,突然一个传令官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顾将军在浮梁遭人偷袭,已经败走了。”
薛韫知瞬间气势一凛,稳住众人,问道:“偷袭者为何人?”
“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