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今天要被带去哪里。
自樱满集有记忆起,就日复一日地躺在实验室里,任由研究员摆布,被迫做莫名其妙的事,眼前永远是没有生机的冰冷苍白。
他很少和人说话,也很少有机会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
像今天这样外出的机会,在他仅有的短暂记忆中更是屈指可数。
尽管押送看管他的黑衣男人面色可怖,车内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压抑沉闷的气氛,但他的情绪依然肉眼可见高涨不少。
与世隔绝久了,仅仅是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都带着些许新鲜感。
但这样的感动还未持续多久,车子就已经缓缓停下,黑衣男人率先下了车,紧接着冷冽如刀的目光就刺过来,他的声音很低,让樱满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记住,就算你现在不在组织内,你也还是组织的人,组织里的事情一概不准透露,会有人盯着你的,别想着背叛。”
樱满集认识这个男人,他经常到研究所来检查他的状况,一头漂亮的银发,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周身环绕的生人勿近的骇人气场,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尽管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但这个男人有些可怕的形象已经印在了他的心中。
他记得这个人的代号……好像是琴酒。
“我知道了,琴酒。”
少年听着男人的警告,含糊地点了点头,他的心神已经被那句“不在组织内”给摄住了,想着以后不用再日日被关在实验室之中,沉沉的眼底透出欣喜的光亮来。
被称作琴酒的男人看着少年隐隐期待的样子,冷笑了一声,把手机强硬塞进他的手里。
“收好,组织还会联系你的。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会儿见到人就说什么都不记得,别坏了组织的事。”
“去那辆车里,会有人带你过去。”
琴酒不欲多说,示意另外一拨组织的人把他接过去。
樱满集把手机揣进怀里,听从指示上了车,后座的空间比琴酒车内宽敞一些,驾驶座上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金色头发棕色皮肤,混血模样。
他久居研究所,没见过其他部门的人实属正常,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组织竟然只派了一个人来跟着他,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待遇。
没有好几个人围着的压迫感,也没有琴酒在身侧,着实让他放松不少。
樱满集靠上椅背,拿出琴酒刚刚给他的手机,想要仔细研究一下。他已经近两年没有碰过类似的电子设备,小巧的屏幕拿在手里有点陌生。
他不欲与人搭话,但不成想有人向他搭话。
安室透是霓虹公安安插在这个巨大跨国犯罪组织中的钉子,尽管已经参与过很多次行动,初步取得信任,但也还是头一次接触这种任务。
这个任务的内容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这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露出了什么马脚,让组织派了个任务试探他。
绑架大财阀的孩子,多年后再送回,在大财阀的继承权中插上一脚,顺便借此机会达成合作,甚至到最后可能残害人命,让偌大的资产直接落入组织手中。
当然,还不能确定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那个真正的少爷,还是说是组织让人冒名顶替的,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也很难做出判断。
在DNA检测机构安插人手是有可能蒙混过关的,但毕竟是国内第一大财阀,在对待这件事上应该也会足够谨慎,不管是用名下私人机构还是官方机构,一定会多方求证,不会过分轻率。
尽管组织是盘踞在暗处不知多少年的庞然大物,但他作为一个公安,还是不愿看到组织在霓虹内部已经渗透到这个程度。
所以他还是更倾向于这个孩子的身份应该不假,只是从小在组织里长大,受的教育定会让其为组织效力的思想根深蒂固,要是真的让赤司财阀成为组织的一大助力,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只是可能已经被怀疑,具体该怎么做,还需要从长计议。
安室透侧头看了后座的少年一眼,少年看上去年岁不大,面色苍白到有些病态,身形被略显宽大的衣服衬得过分纤弱,一大半手藏在过长的衣袖里,只露出细伶伶的手指在外面,生疏地摆弄着手机。
安室透收回视线,状似轻松地抛出话头:“初次见面,我的代号是波本,你呢?希望我们这次任务合作愉快。”
少年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良久,捏着手里的东西思索了好半天,才从嘴巴里憋出几个字。
“波本你好,合作愉快。”
“你是在哪个部里任职呀?我是情报部的,之前都没碰到过你呢。”
而这次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
安室透也没想到少年会是这样的性格,在他预想中组织能派来执行任务的人应该更为圆滑才是,这十年难道没有好好培养?
看来从少年这应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也不过多追问,以免让人生疑,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避免组织和赤司财阀达成合作。
就这样,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不发一言,到了和赤司财阀约定的地点。
车子才一停下,立马就有人迎上来开门,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看他的穿着像是这里的管家,似乎已经在门口等候许久了。
车门既已被打开,樱满集也不好还待在原地,他把手机收好,顺势下了车,干巴巴地道了一声谢谢。
看到他的样子,负责领路的管家先生神情有些恍惚,声音都带上了些许颤抖,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转身准备领路。
“小少爷,这边请。”
或许是不在意,又或许是怕他露出马脚,组织其实并没有实现告知他任务的具体内容,所以在听到老管家对他的称呼,樱满集已经初步猜测出了组织任务的内容。他有些不敢相信,垂下眼帘,定了定心神,但从他被攥紧的衣袖还是得以窥见些许不安。
是让他冒充这家的人吗?还是说…他也有家?
他顾不上等待波本,率先跟上了领路的脚步。
脚下的路比他想象的要漫长一些,周围的环境有着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乱想。除了紧张和不可思议,还有一种陌生的情感,在麻木如死水的心底击出水花,荡开的涟漪直至身体末端,驱使着他加快了步伐。
因为太久没外出活动,走得有些脚疼的时候,终于到了。
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建筑,单是敞开的大门就足有五人高,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微微反射出的光泽极富质感,极细的鎏金滚边勾出繁复的花纹,和上头精细的浮雕交相辉映,让他喉头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口水——
看起来好贵。
在他打量的这会儿功夫,领路的老管家已经停下了脚步,躬身抬手示意他进去。
可能是近乡情怯,迈开的脚步带上了一丝踌躇,但仅仅是犹豫了一瞬,一抹炽热的蔷薇色就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眶。
“集!”
来人面上冷静自持的神情有些维持不住,眼角眉梢都透出急切,他的眼睛本是温暖的颜色,却因为里头快要满溢而出的期待,变得灼人起来。
待人站在他面前,樱满集才来得及细看,来迎他的少年看起来年岁也不大,精致的眉眼才刚刚褪去青涩,依稀和他有些相似。蔷薇色的额发长得有些长了,稍稍缓和了其人自带的凌厉气场,同色的眸子在看到他的瞬间融化了,像是甜腻的蜜糖温泉,要将人溺毙其中。
看着他怔愣的样子,来人有些忍俊不禁,又唤了声他的名字,只是这次的声音完全柔软下来,不知为何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集,欢迎回家,哥哥来接你了。”
樱满集没有去思考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在组织生活的这两年,他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怎么流泪。明明想不起面前的人是谁,但一声“哥哥”却莫名让他的视线模糊起来。
他低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企图驱走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泪意,垂落的刘海掩住了他的神情,好不让自己的失态被人看到。
但根本没有他反应的时间,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已经迫不及待上前,轻轻拥住了他,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
“集…”
樱满集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两年前,他孤身一人在研究室醒来,他的记忆是一片空洞苍白,寻不到丝毫踪迹,连自己的名字也遗忘在过去,无知无力的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助流泪。
那时候的经历现在想来像是带刺的碎片,刀刃刺入骨血的疼痛,药物灼烧□□的恐惧,连呼吸都磨成带血的沙砾。那些日日夜夜他记不太清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每晚都在窄小的床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使堪堪入睡也会陷入黑沉的噩梦,最后大汗淋漓地被惊醒。
他没有名字。
研究人员总是喊他冷冰冰的实验编号“537号”,他不喜欢被叫这个编号,这个称号意味着他不具有作为人的资格,甚至代表着苦痛,就像是摆在玻璃展柜里的商品,被贴上随意处置的标签,无论是被废弃还是被摧毁,都只凭他人的意志,而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他无意间听到研究人员之间亲密地互称名字,他才意识到原来一个称呼也能够饱含这么多感情,于是他决定给自己也取一个真正的名字,而不是“537号”这种无情的代号。
“集”,是他自己取的名字,除了莫名熟悉的亲切感之外,他选择这个字,还意味着他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希望真的会有爱汇集在身边,是他能够在孤寂中反复回味的唯一慰藉。
再冠上实验室中唯一对他展露过善意的研究员的姓,“樱满”,就变成了他现在的名字。
那个研究员没照顾他多久就莫名失踪,他连原因也不甚清楚,更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名字倒也成为了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