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街头,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榜单刚贴上布告栏,便被翘首已久的医科生徒们围得水泄不通。
摩肩擦踵的拥挤里,不断有人踮着脚往前凑,眼巴巴在上面寻着自己的名字。
榜上有名的,自然立时笑逐颜开,奔走相告这个喜讯;不幸落榜者,脸色就被衬得灰败得多,接连唉声叹气地离开伤心地。
好不容易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潮,谢行站定在布告前,再三拧了拧眼皮,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金字榜首,赫然是他的大名。
“我就说没骗你吧,你看!”落在他身后一步的李元孟,还不忘举着手臂比划,生怕他看不见那烫眼的大字似的。
听着他激动不已的声音,谢行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
作为执业多年的法医,他坚持对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字负责到底,哪怕信马由缰的几笔,也都不是随便胡诌的。
问题是——在这个连疫苗都没普及的时代,科学和胡说八道看上去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
更何况那一手临时抱佛脚的毛笔字,就连他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遍。
除非判卷老师是吴又可那样超时代的医学神人,否则谢行实在想不出他被提名榜首的理由。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又往下扫了两眼,很快便看到了屈居第四的李元孟。
出人意料的是,榜单上同样位于甲等一流的,竟还有那个摔坏了眼镜的倒霉青年吴恙。
“我,我中了?”
正当谢行瞄完榜单,打算抽身离开时,一道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语调颇不可思议,似乎也很诧异自己的中选。
谢行眉心一动,转过眼眸,果不其然在咫尺处看见一张架在玻璃眼镜下的迷糊面孔。
崭新的镜片换上去,人立刻显得斯文顺眼多了,可惜眼神看上去还是不大聪明,青年整个脑袋直挺挺地从谢行肩膀上探出,却丝毫没察觉到旁边就是帮助过自己的二人。
还是李元孟先开口招呼:“恭喜恭喜。吴兄,几日不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被点到名,对方这才注意到两位给自己导盲过的好心人,忙是转身作揖:“同喜同喜。还未多谢二位兄台,若非两位相助,恐怕某连考场的门都摸不着呢!”
提到此事,李元孟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了,你那天不是摔坏了眼镜吗?”
连路都看不清的情况下,不仅坚持考完了全场,甚至还在其他视力健全的考生中杀出重围。
难道面前这位才是隐藏的高人?
“实不相瞒,我原也以为自己没戏了,只怕家里应付不过去,才硬着头皮进场的。”吴恙嘿嘿一笑,语气坦荡得不像炫耀,“没想到考的竟刚好是我前一天看过的霍乱篇,我把记住的都写上去了,兴许是先生看我写得多,才勉强给的甲等。”
此话一出,瞬间引来一圈咬牙切齿的眼刀。
考试嘛,自古少不了脚踩狗屎的幸运儿,这人却偏偏一副真诚无辜的语气,简直是明晃晃把仇恨往自己身上拉。
如有实质的怨气从四周包绕而来,总算让青年先知先觉了一次。
“我……我家里还有急事,就先走一步了!”
趁还没被围殴,吴恙赶紧赔着笑往外退了退,在人群外向无言注视着自己的二人挥挥手,用夸张的口型道——
再会!
吴恙一走,谢行和李元孟也没功夫再多逗留,马不停蹄地回到同仁医署报喜。
医署的两位师傅显然已得了讯,二人来时,正笑吟吟说着此事。这会听两个小兔崽子亲口证实了好消息,邹平反轻咳一声收敛起笑意,只轻轻嗯了声:“臭小子,总算没让老夫丢人。”
“何止不丢人。”许立朗朗而笑,颇欣慰地拍拍两名学生的肩膀,忍不住瞟了自家师兄一眼,“这次甲等二十人,咱们医署便独占了两席,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被这话戳到心坎,邹平掩饰地咳嗽两声,脸上仍板得正经:“别以为文试名次排前,你们就一定能中选。历年来多的是在实试中失手的,万不可骄纵误事。”
话虽这样说着,唇角的弧度到底比寻常翘高了一度,如何也压不下去。
两个小的可不敢因此造次,只乖乖点头:“是。”
托附近的车夫后给家里捎去消息,谢行便和李元孟留在医署里准备七日后第二门的实试。
所谓实试,也是医科选考和普通科举最不相同的地方。
谢行也是来到时代才知道,和现代影视剧中呈现的刻板印象不同,古代的传统医疗可不是简单的开开药方、扎扎针灸而已。
早在千年前的唐朝,传统中医学就已经详细分支出了内科、外科、眼科等等五花八门不同的二级学科,最顶尖的医学家们,除了过硬的基础功外,往往都有至少一门拿得出手的专长。
而到了大雍一朝,这种先进的传统不仅被延续下来,还直接影响到了最基本的考试制度。
以太医署为代表的高等学府,在选拔人才之初就设立了实地考试这一关卡。每届选考,都会有经验丰富的太医助教作为主考官,不远千里亲自到各地监察,以文试设立门槛,再对入选的生徒一一进行实战考核,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苗子输送至最高学府培养。
这样笔面结合的考察形式,既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平性,同时也避免了把学生们教成手残的书呆子。从设计的思路上讲,已经很接近现代的医学人才选拔模式。
眼下,正待选的二人中,李元孟是早就等着这一天,自然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至于谢行,继续参考的理由也很简单。
无他,所有入选实试的考生,官府会为其报销二两银子的差旅费,以确保贫困学子也能顺利参考。
要知道,在这个工业还未起步的时代,一个勤恳的农民一个月也未必能挣上一两银子。
在切实的生计问题面前,任何一秒犹豫都是对金钱的不尊重。
反正传统医学所推崇的针刺点穴、辨症号脉等一干技能,谢行是一个也不会。
之前的意外,兴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侥幸体会了一把金榜题名的滋味。
——同样的运气,总不能再来第二回了吧?
几日后,在两位师傅的谆谆嘱托中,谢行再次和同伴一起踏上前往考场的路。
考场衙门仍是设在淮州官医署中,验明身份后,便有专门的人员引路,将两人带至候考的屋子。
谢行和李元孟算是来得早的,后面陆续又有十来名入选的生徒到场,直至开考前一刻,所有的考生几乎都已经到齐。
“时辰已到,还差一名考子未至,是叫……”引导的考官对着人头点过花名册,正要说出那个缺考的名字,便听大门外有谁高声喊了句等等,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跟着跌撞靠近。
片刻,最后一名姗姗来迟的考生终于赶到。
“抱歉,抱歉,我雇的驴车半途撂了蹄子,呼……”停下狂奔的脚步时,青年脸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汗,在透明的玻璃镜片上糊出两圈厚厚的白雾。
他猛灌一口气,才算缓过劲来,继续态度诚恳地道歉:“让各位,各位先生和兄台久等了,真是罪过。”
“……”谢行和李元孟对视一眼,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敬佩。
“行了行了。”查看过吴恙拿出的公验后,考官也没有为难,“念在尚未鸣鼓,准你进场。”
话音刚刚落下,便听鼓声一荡,宣告了考试正式开始。
在场的考生被分为十组,两两成对,按名次先后进入守备森严的内考场。
谢行和另一名学生首先被点名入场,一进去,便看到几名稍有年纪的官医危襟正坐,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两个并肩进来的年轻人。
坐在最中间的,则是从十三州之隔的京师专程赶来监考的太医徐鹤来。
人贵事忙的圣手御医,似乎已经忘记了前次的相遇,压根没有多分给谢行一个眼神。
隔在考官与考生中间的,则是一张铺着白布的宽阔硬桌。桌面上摆着足有一米长的针布三条,依次排出金针、毫针、火针、梅花针等等不同品类的针具,供考生挑选使用。
一看到这架势,谢行就知道为什么要分为两人一组了。
这是要考最基础的针刺取穴,让同组考生互相当对方的模特。
果然,二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就在谢行琢磨着规则时,便听坐在最边的考官先点了另一位考生的名,接着就抛出了本场的第一道考题——
“若有患以肺热咳嗽来,该当如何取经施针?”
被点到名的,同样是位年轻的生徒。他深呼吸一口气,思忖片刻,谨慎地给出回答:“当选太阴肺经之尺泽,以清宣肺气,泻火降逆,配伍太渊、经渠二穴平喘止咳,其病自愈。”
一番流利对答,听得几名考官连连点头。
谢行也十分满意于对手的表现。
虽然对方的回答他听不懂半点,但能把人体经脉背得如此熟练,可见一定是个学霸。
主考官徐鹤来倒是神情淡定,只微微颔首,示意那名考生对旁边的谢行施针。
“这位仁兄,有劳。”
那名考生客气地一伸手,请谢行落座,接着便挽起他的袖子到胳膊上。
谢行随即配合地伸出手臂。
赚钱嘛,少不得挨点皮肉之苦,不寒碜。
他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眼角随意一扫,却见旁边的学霸同学站在针布前,不知是否太过紧张,手指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半天才选定了一枚细细的银针。
谢行忽然有些后悔了。
……这孩子,应该没问题吧?
他忍不住又瞥了眼考官席。
有大名鼎鼎的徐圣手坐镇,总不至于出什么篓子吧??
正当不祥的预感迸发时,那考生终于转过身来,一手按住谢行的手臂,一手慢慢垂下银针。
“先取尺泽,尺泽在肘……”
他口中轻声背诵着穴道方位,手中的针却在缓缓下降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歪了一丝。
这看似不起眼的一点偏斜,被谢行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
不妙。
尺泽穴的位置在哪里,他实则也不清楚,但解剖经验告诉他,这一针歪去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会刺中走行在前臂,对人体至关重要的正中神经。
眼看针尖离皮肤越来越近,坐在考官席上的徐鹤来及其他夫子们却只沉默旁观,丝毫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
谢行口舌发干,第一次感觉职业生涯被一个没出道的学生威胁到。
“咳,咳……”他故意咳嗽两下,试图稍微改变两人的位置。
然而对方一心一眼只有那找歪了的尺泽穴,不仅没有领悟到他的暗示,反而较劲似的更加用力,把那只不安的手腕按得更紧。
这书呆子!
划着危险银芒的针尖慢慢压下,眼看自己的手臂马上就要遭殃,谢行眼皮猛地一跳,再管不得对方死活,用攒着的一股力气奋然抽回手腕。
压根没料到他会突然挣扎,对面的人措手不及地摇晃两下,手上的银针栽葱似的扎进桌布。
兴许是紧张过度,他几乎呆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你躲什么啊?”
不躲,这只手都要被你废了!
谢行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不怕神一样的考题,就怕猪一样的对手!
他脑瓜子都被气得嗡嗡响,那考生却还不明所以,茫然无措地看向几位监考的先生:“这……”
徐鹤来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却问一旁的谢行:“你为何不愿让他施针?”
此事谢行也正有一肚子话说。
想了想即将到手的二两银子,他还是忍下怨言,委婉表示:“恩师曾教导过,取穴不可伤害经脉。方才这位仁兄取穴的位置,可能会致手臂残疾,学生一时慌了神,就……”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眸观察几位考官的反应。
却见几名考官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谢行嗓子一顿,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再说,徐鹤来却微微颔首:“没错,针能救人,亦能伤人。而你熟识经络,能知其害,避其害,有观全局的眼光,这一点已经胜过旁人无数。”
他接着看向呆站在旁边的另一名考生,语气更加严肃:“你谙熟穴位,可见平日是下了功夫。只是学会落针并不是难事,懂得何时收手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明白了吗?”
被徐鹤来语重心长地点拨,那考生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的致命错误,脸色慢慢涨成猪肝色。
“……学生受教。”
向几位考官行过一揖后,他又转向旁边闭上嘴的谢行,不无歉疚地低头:“方才惊吓了兄台,实在是我之过错,还要多谢兄台指正,使我不至铸成达大错。”
不至于,兄弟。
谢行后悔不迭地想。
——徐鹤来堂堂一国御医,哪里会看不出这点疏漏,分明是想借机试一试他的深浅。
结果被误打误撞扣上一顶大帽子,一时半会还揭不下来。
徐鹤来已作出点评,其他考官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一阵低声的商议后,宣布了第一门考核结束。
“两位可以先去后堂小歇片刻了。”接下来还有其他考生要进来作答,两人便被引去另一个房间休息。
到这里,实试其实只进行了一半。按往届的惯例,接下来还会有一道实地辨症的题目。
生无可恋地坐在候考的椅子上,谢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要说被有意针对,以他毫不起眼的出身过往而言,未免太有自负之嫌。
抛下那点捉影的念头,谢行放松地望向窗外蔚蓝的晴空。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
老天爷总不至于让他连续中三次彩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