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京城姚府中。

    黄柳赛诗会,不知是哪个风雅的“文人”取的这名字,如今之际早已过了春,入了夏,徒惹人笑话。

    司徒府千金,崔玉韫,崔小姐今日又拔得了头名,开口柔声道,“只是老天垂怜,玉韫偶得第一罢了,还得感怀各位诗友的赏识。”

    微微勾一勾唇角挤出一个笑容,欠欠身,摇摇似欲倒地,向前方的众人行了行礼,整个人营造出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真是呼应了本次诗会的“柳”,应景。

    此些怪异举措,是她最近想出来的。

    “崔姑娘可真是旷世才女,难得一见啊!”一旁陈尚书家幼子说。

    “哎玉韫,岂可妄自菲薄,你就是最好的!”另一旁的姚学士也添话道。

    几个男人在前恭维,讨好崔玉韫,想得她一个芳心。有几个纨绔的眼睛却管不住地,上下不断打量着她,甚至油腻地舔了舔嘴,更是往前多走了几步,还妄想贴得更近。

    这些男人……贼眉鼠眼的,居心不良的歪瓜裂枣。

    “呵。”崔玉韫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

    为着崔氏、司徒府的名声,在外面日日扮作这贤良模样与这些人打交道,早已是让人恶心。

    家中要求她事事出色得体,除去庄严隆重的正式场合,她确该礼貌出席。

    可每逢此类推脱不去的小打小闹,她仍需扮得温婉良淑,这就让人厌烦了。

    都说了身体不适,尚未痊愈,做什么一直缠着她?

    几次三番上门叨扰,假名作探病关心,大半个月还送大夫、送药,闭门谢客还不行,差点闹得满城风雨,至于她险些被罚了,真真是不胜其烦。

    晾了他一个多月,没想到又送请帖来推不开,讨人厌的姚府,崔玉韫心中默默记上他一笔。

    正在心中编排、斥骂,罪魁祸首倒是大驾光临。

    崔玉韫此刻在同好友小声谈论前朝秘辛,顺带着偷摸吐槽姚府行事,只见一个灵活的“鸭子”迎面走来。

    正是今日诗会主办者,姚府的姚学士了。

    为什么说他是个灵活的“鸭子”呢?

    常人鞋履其底不过一指二指高,他可不得了,起码有五指那般高,走起路来好像在踩高跷,一甩一甩地摇摆着,可不就像个鸭子嘛。

    身长六尺多其实也不错了,没什么的,不用过分追求高个。

    交谈的两人停下了,险些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在她们向来比较沉稳,忍耐功夫一流。

    “玉韫,你可想今日去我家新开的酒楼……”姚学士一言未毕,就开始动手动脚,眼看着那双咸猪手要搭上她。

    只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眼前的人面对着他用手帕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眼圈一周若同涂上了嫣红色的的脂粉,面颊也逐渐发红。

    男人一改刚才摸样,眼中露出明显的嫌恶,立马退了好几步出去,埋怨道,“刚才怎么不见你这样?”。

    似是察觉到不妥,随即又正了正神色,假装关切地开口道,“玉韫没事吧?既生病,就该回家好好养着。来人,快沏杯温茶来给崔小姐!”

    关心?假仁假义。

    连声音都不因为害怕沾染上病气而显得不那么轻浮,只带着恐惧,抬手用自己宽大的广袖掩着口鼻,站的离她有三四米远。

    再远点,怕是连说话都听不清楚了。

    不是非要缠着我吗?不是关心我的病情吗?怎么亲眼见到就不行,呵,崔玉韫心想。

    看到这些人不要脸皮,又讳疾而色怂,崔玉韫觉得好笑,又心生鄙夷。

    “学士不是早就知道……咳咳,我这弱症难医,平常……咳咳平常还好,到这春夏之际变幻莫测,冷暖难知咳咳咳咳咳咳……”好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一样,整个人撕心裂肺的,引得周围不少人开始关注。

    察觉到在自己家中出现了这样的事,又加上前段时间闹得不小的送药送医之事,他也觉得自己面上不好看。

    几米开外的姚学士顿了一下,又说道,“不如先请我府上大夫替你诊断一下,现在一直这样也怪难受的。”

    “不……不用徒添事端了……姚学士,我自有……”她状似艰难地开口拒绝,显得十分善解人意。

    她假模假样地回应他,速战速决吧,真的不用了。

    女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将事先约定好的山楂药丸拿了出来。

    平日里与人为善,同许多小姐公子的关系都不错。

    这时候也有几个较为相熟的小姐公子上来嘘寒问暖,递暖手炉的,端茶送水的。

    于是就着这新鲜沏来的茶水服了下去,马上又摆出一副好了不少的样子,不再剧烈地咳嗽。

    众人皆是歇了一口气。

    不需要崔玉韫提醒使眼色,原本在一旁静静看戏的好友越珍十分默契地配合起来,心有灵犀般地快速开始了动作。

    于是混在人群中,扮作些许惊慌的模样,招呼下人替她搬来了一把椅子。

    又贴心地将长咳不止的崔玉韫扶到了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

    崔玉韫抬着那双盈盈粉泪的眼,朝她微微点头悄声道谢,好友依旧是那副略显惊慌与关切的神态。

    越珍一直都很可靠。

    两人一错眼,交换眼神,随即彼此都心领神会。

    “那我先将玉韫送回府,各位再会。”随后十分随意地向现场的各位仰了仰头。

    言简意赅,做事做人都是这般爽快利落。

    “我也来送你吧,玉韫!”人群里混杂着几个声音这样说,还真有不怕传染的啊。

    “玉韫,今日是我照顾不周,来日必定登门致歉,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假惺惺的人又凑上来了,似乎还掉了两滴泪水。

    下雨了吗?怎么没发觉。

    “无事,姚学士不必介怀。”快走吧,她真的快装不下去了。

    “抱歉了各位,玉韫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扔下这句话,崔玉韫和那位好心搀扶她的人一同退出了诗会现场。

    下次可别再给姑奶奶发帖子了,崔玉韫心道。

    如今已近申时,天际边的云朵排列杂乱,想来明日或许会下雨,崔玉韫想着那便不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忽而刮起一阵狂风,诗会赛场上的众人衣角被掀起乱翻,大风吹得建筑上挂着的帷幔四处飞舞,猎猎作响。

    银质玉质的酒壶、酒杯被吹散一地,各种作乐的器具四散。

    酒也流了一地,紫红色的葡萄酒液沾湿了书本,吹开的书页正对应着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一句,脏污的书卷有灵魂不变的诗歌。

    一路上顾着做戏,崔玉韫躺在木椅上也不曾有丝毫的懈怠,美目紧闭,双眉微蹙。

    表面功夫完全,乐悠悠地等人抬她出去,好不惬意!

    “小姐,上马车吧。”一旁的丫鬟装作面目担忧,贴心悄声地呼唤崔玉韫,示意可以上马车打道回府了。

    跟了她一路的“好心”姐妹依旧在,她们二人对视一眼,险些没忍住笑出来,只得死死咬住下唇,才不至于破功。

    等到姚府的下人都离开了,崔玉韫终得自在地站起来,整理整理衣衫首饰,“走了,回家看书。”

    马车稳稳地等在府门前,铃儿轻轻地晃晃荡荡。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马车四角的铃铛叮叮狂响,马儿转头,幸得马车主体挡去了大部分风沙,不至于人仰马翻。

    但几人也被刺激地睁不开眼,裙摆飞舞,披帛像被一根丝线拉扯着飞向空中,随着风的方向飘动。

    “怎么突然刮起了这阵恶风!”崔玉韫身边的女使略带怒气地抱怨道,转而又很快镇静下来,“小姐当心。”

    崔玉韫喉咙间发出一声“嗯”回应。

    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刹那却又是一阵,地面沙土扬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场面一片混乱。

    崔玉韫急忙垂头闭眼,抬手遮挡,恐风沙误人。

    此刻发丝狂乱,本该安安稳稳待在发髻上的青丝被吹落,攀附在崔玉韫洁白修长的脖颈上,好似锋利可将她的皮肤划破。

    马车摇摆,马儿也止不住回头,马尾巴甩来甩去的此刻表达着不安。

    于是马夫向崔玉韫禀报稍歇暂留,随后控制着马车往拐角处走,避避风头。

    马车走动,本来大风狂吹着,车体四角的铃铛发出不规则的胡响,犹如魔音贯耳一般的响动慢慢变小。

    失去了掩体,此刻也不需要体面尊贵了,试问谁能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

    崔玉韫早以不复刚才的病弱“娇花”模样,一手扯着越珍,一手拉着女使,又重新踏回了府邸大门,在一旁的廊桥下暂避,整理了一下衣衫发髻,开始有的没的挖苦诗会中那些可笑的登徒子。

    不过一刻钟,似乎外面的声量小了,马夫已经拉着车再次回到了原地,等待着她们几个。

    先把越珍扶上车,随即崔玉韫踏在木凳上预备再上马车,一阵残风吹过,手肘间未搭好的披帛飞到了门府前的石狮子上。

    “呀!”在一旁扶着崔玉韫的女使小声惊呼一下,石狮高大,崔玉韫抬眼匆匆扫过,露出一个娇俏怡人的笑容,便开口轻声道,“无事,不要了。”

    女使小声应下“是”,于是主仆二人先后上了马车。

    “叮叮~叮叮~”马蹄踏落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拉动着马车前行,四角边檐上的铁质风铃因着惯性和些许微风,摇摇晃晃,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步一缓,一动一响。

    马车摇摇地渐行渐远。

    不远处石狮子后面,一个身着玄色银纹常服的男人怔愣在原地久久无声,身量挺拔,似青松长立。眉宇松动,眸中闪过不令人察觉的惊艳,沉默出神。

    “叮叮~叮叮~”。

    风铃回响,观者心动。

    他依旧停留在原地,只听得见残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车轮在地上滚动的沉响以及慢慢消失的“叮叮~叮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