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半,沈凌瞅见从办公室晃出来的老王,迟疑一下,还是跟了过去,“王哥,我今天不太舒服,想早走一会儿……”
工作向来按部就班的人难得早退,老王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手,一脸关切,“我看你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快去吧,我帮你跟领导说一声。”沈凌心头一松,满口道谢着往更衣室走,老王还在他身后嘱咐:“路上慢点,不行就去医院……”
去医院是不可能去医院的,沈凌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因果。但肯定不是普通的神经衰弱。他到车棚骑上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直奔林荫路而去。
北城区林荫路是一条古街,年代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经过修缮和扩建,成了本地著名的网红景点。还有小道消息盛传此地闹鬼,所以才规划成步行街来镇压邪气。
邪气沈凌没发现,人气却是十足的旺盛。街上充斥着各种古装摄影小店,来旅游打卡的外地人比本地人还多。
站在步行街的十字路口,沈凌的耳朵里灌满了景区特有的喧嚣声,他盯着眼前[浮生阁古董修复坊]黑底黄字招牌,自嘲的叹了口气。
是修古董还是看事儿,沈凌自己也很懵逼。
遵循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他走到店门口,礼貌的问了一句:“请问,商大师在吗?”
轻风拂过鬓角,裹挟着几缕幽香在鼻尖游弋,让沈凌生出种莫名的熟悉感。厅堂内的铜制香炉缭绕着袅袅白烟。隔着室内镂空雕花的红木屏风,他看到坐在长桌后的男人额前碎发遮眼,头都没抬的说:“除祟驱鬼请去隔壁,张大师周年庆大酬宾,驱一赠一,包月打八折。”
对方尾音拖得长,喑哑又磁性,竟让人心里生出缠绵的味道。就是说的内容不像人话。
沈凌后退一步,又确定了下门牌号,顺便扫了一眼隔壁的led灯牌——[神算张大师]正闪烁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他认命的又迈步回来,“您好,我是别人介绍来的,找一位姓商的老板。”
“嗯,我就是”。对方的视线终于从手上的东西挪开,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沈凌。
“我脸上有东西?衣服穿反了?”沈凌被他盯得发毛,心虚的抬手摸了把脸,又低头看了看。对方被他的动作逗得低声轻笑,放下手里把玩的紫砂壶,抬步走了过来。
这位商老板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黑衬衣,休闲裤,衬得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身材瘦高,并不魁梧。虽然脸长得不错,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不大对——不像看顾客,倒像黄鼠狼盯着肥鸡。
沈凌不舒服的转移了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厅中右侧靠墙是一排博古架,架子上摆的东西沈凌看不懂,不知道是工艺品还是古董。老板指了指左手边的几把太师椅,说了声“坐”,便自己先率先迈着长腿,四平八稳的坐了过去。
阳光斜射进来,被格子窗棂切割成几何形的小块,沈凌低头望着地面上投射的光影,思量要怎么开口,突然老板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怎么受伤了?”闻言沈凌讶然抬头,居然从那双邪性的眼睛里,品出一丝关心的味道。
他顿觉心里有点发毛。
“你给我当徒弟吧。我这干活不累,收入还行,又能学到手艺。”商老板边说边指向对面,“你看看架子上摆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以后跟着我,包你吃喝不愁,买豪车,住别墅,走向人生巅峰。”
这套词特别耳熟,跟新闻上犯罪组织的洗脑话术一模一样。沈凌皱起眉,思考了一下自己二十多年的惨淡人生——父母双亡、孤儿院长大、无房无车无存款、大学都是好心人资助才读完的,除了脖子上那块不值钱的祖传石头吊坠外,可以说身无长物,也就身上的零件拆了能值点钱。
诈骗窝点?传销组织?贩卖人体器官的?
虽然沈凌偶尔觉得“活着挺好,死了也行”,但很多时候还是想积极活一活的。他偷偷扫了一眼“图谋不轨”的商老板,噌的站起来,丢下句“告辞!”便夺门而出。
在沈凌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盯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无力的扯动嘴角,漏出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残阳坠入地平线,暮色在天穹晕开。喧嚣了一天的城市逐渐沉寂下来。沈凌“哗”的拉上窗帘,坐在床上盯着两半的青瓷碗发愁。被割伤的手掌已经结痂,自从上次产生恐怖的幻觉后,沈凌没敢再动过它。
会不会是小偷的恶作剧?——那小偷得多变态!
这么邪门的玩意扔了行不行?——大概是不行的,既然它自己找上门,肯定不会这么容易送走。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震了一下,是备注名“A好心人”发来的微信。
[这周六有时间吗?见个面吧。]
是疑问句,语气却不容拒绝。
往上翻翻聊天记录,上次跟对方联系,还是春节发的拜年祝福,对方只简单的回了一句:“收到,同乐”。再往前就是沈凌第一个月发工资时,邀请他一起吃饭的消息。
沈凌还记得自己当时期待的心情,那是他从没有过的情绪,而对方也只是言简意赅的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谢谢,不用”。
因为大部分沟通都是沈凌的单方面汇报,所以几年下来也只知道对方是本地人,自己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都是对方资助的。其他的,甚至连对方的姓名年龄都不知道。那人就像个资深社恐,从不发语音打电话,甚至除了转账记录外,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沈凌。冷漠、疏离,是这位“A好心人”给他的全部印象。
虽然感到奇怪,沈凌还是很快回复:
[好的,我这周末不用值班。您说在哪见,我都可以。]
[北城区林荫路88号浮生阁古董修复坊]
这条消息好像一道从天而降的炸雷,直直落在沈凌头上,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看着这个熟悉的地址,匪夷所思的见面邀请硬是变得的合理起来。
脑海里浮现出那人怪异的表现,实在无法跟资助孤儿上大学这种事迹联系起来。沈凌犹豫了一会,拨通了林浩的电话。
“林浩,你对超自然恐怖事件怎么看?”电话一接通,先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歌声。“啊?我一般都是啤酒就着烧烤看,偶尔也点个麻辣小龙虾!”林浩的吼声传来,伴随着不知谁喊的“浩子!唱不唱啊,不唱我切了啊!”
“谁跟你聊看恐怖片了?”沈凌内心最后一点希望也宣布破灭。
听筒里传来关门声,噪声突然降低,林浩语气严肃的问:“凌凌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不会遇上什么邪乎事了吧?我跟你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哥们儿小时候去坟地玩都没事,都是自己想出来吓自己的。沈同学,要从科学的角度看问题,那些神秘事件,大部分源于人类的无知……”
大概是睡前那段破除迷信的通话起了作用,今夜那只碗竟然没有出现,沈凌一夜好眠,这使他摇摇欲坠的信念坚定了不少。
那位商先生如果相中了他的肾,犯不上资助他读完大学之后之后再下手,读过大学的肾和没读过大学的,从生理角度来讲,除了衰老一些之外,没啥区别。
于是第二天,沈凌再次出现在浮生阁。
“你好,商无咎,浮生阁的老板。”
“您好,我是沈凌,我的情况您应该了解。”沈凌握上那只苍白的手,一触即分。商无咎的手仿佛刚从冷冻柜里拿出来的冰块,凉的不似活人。
时隔一日,两个人又坐在了同样的位置,气氛有些尴尬,商无咎给他沏了杯茶,低声开口道:“昨天你跑什么,人家话都没说完。”
他的样子跟昨天判若两人,说话的语气里两分委屈三分埋怨,把沈凌听的一愣。他一直对这位好心人怀有强烈的敬意和感恩。可现实中的接触却让他有点认知分裂。
“他是好心人,他是好心人……”沈凌催眠似的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嘴角扬起一个真挚的微笑,“商先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资助,难得今天有机会当面……”
“既然知道了我不是坏人,那就给我当徒弟吧!”商无咎大气不喘的介绍起详情:“浮生阁是连接人间与幽冥的通道,主要解决一些两者牵扯不清的事物。白天偶尔会接一些古董修复的生意,赚点外快。”
沉浸在“感恩的心”中的沈凌一时没反应过来,轻轻张嘴“啊”了一声。
但商无咎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头疼?”
“你怎么知道?”沈凌下意识的反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时间所剩不多了。”
迫于礼貌,沈凌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他看着玻璃杯里的绿叶翻滚沉浮,思考商无咎是个精神病的概率有多大。
这时,对面的博古架上突然传来响动,一截鲜艳的水袖凭空出现,无风自动,活了一般冲沈凌一甩,随即响起一段婉转的戏腔念白:“小郎君,快答应啊,这样天大的好事,还在犹豫什么?”
商无咎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沈凌,闻言连余光都没给,只语调上扬,警告似的“哎”了一声。
水袖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蛇,扭动了一下,倏地消失了。
可能因为这两天刺激受的有点多,沈凌此刻有种平静的疯感。他呆呆的盯着博古架看了半晌,几乎是淡定的转头问:“刚才那是什么?有人在唱戏吗?”
商无咎点点头,随口安慰道:“别怕,那有个女鬼,她平时爱开玩笑,以后熟了你就知道了。”
女鬼……熟了……
商无咎是懂安慰人的。
然而沈凌向来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点都不想跟女鬼交朋友,也不想跟浮生阁有以后。他艰难的调动面部僵硬的肌肉,说:“商先生,您资助的钱我会尽快还的,至于拜师的事,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先别急着拒绝,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好吗?”商无咎姿态放的很低,语气诚恳又委屈,沈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拒绝真爱的负心汉。然而细看眼前这位“真爱”,神情笃定,唇角微扬,就差在脸上写五个大字——“你逃不掉的”。
这人的语言和表情是两个系统运作的吧?
在这几天高强度的精神摧残下,沈凌的世界观终于碎成了齑粉。从那只碗的出现开始,他便陷入了一场离奇荒诞的大梦。不管是有心揭开梦境背后的秘密,还是被未知的力量裹挟,他都在身不由己的被拉扯着,走向迷雾重重的未知。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似有得选,其实根本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