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孤悬如梦 > 血月之迷
    车轮碾过染血的雪地,吱呀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刺耳。秦十鸢放下车帘,隔绝了那片令人不适的猩红。她靠着厢壁,指尖习惯性地探入袖中,摩挲着那枚刻有“十”字的冰凉铜哨,指腹被刻痕硌得生疼,才稍稍压下心头激荡的余波。血衣帮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但周航那声源于灵魂深处的凄厉惨叫和蜷缩如虾米的恐惧姿态,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脑海。

    “殿下……”冬序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攥着衣角的手骨节发白。

    “无妨,”秦十鸢睁开眼,隔着面纱,声音努力带上一点她惯有的开朗,试图驱散阴霾,“几个跳梁小丑罢了,你是第一次见这场景,正常,我装保护你 。倒是周公子……”她微微侧首,目光仿佛能穿透车壁,“他那样子,倒不似作伪。”她心思转动,又想起那白衣剑客最后收剑时,剑穗那半截红绦和云雀结……檀木头?"不对,不对,檀木头此时应在宫啊……″。

    车外,周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匹杂毛马背。他死死抓住缰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却仍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驱马跟上半个马身的距离,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马车的轮廓,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心底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孤瑆!那白衣剑客快如鬼魅、狠厉精准的剑法!还有这位“孤瑆”女侠深不可测的实力……这趟浑水,比他预想的更浑、更险。然而,那刻骨的仇恨如同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是危险,他越要往里钻!他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眩晕,眼底深处那点因窥见强大力量而燃起的幽光,愈发灼热——接近她,利用她,这是他为周家满门讨回血债的唯一希望!

    天色彻底暗沉,风雪虽歇,寒气却如冰冷的铁衣裹身。又行了半个时辰,前方终于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沉沉暮色里摇曳,是座挂着破旧“平安驿”木牌的院落。堂内拥挤嘈杂,劣质酒气、汗味与湿柴烟气混杂,令人窒息。

    秦十鸢蹙眉,尽管在江湖游历多年,却还是没有闻这种味道。冬序会意,挤入人群询问,片刻后回来低声道:“只剩后院两间紧挨的偏房了,原是预备给官差的,简陋但僻静。”

    “无妨。”秦十鸢颔首。

    三人穿过喧闹大堂,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院木门。积雪未扫,几间低矮土坯房静默矗立。驿卒懒洋洋地递过两把粗糙铜钥匙:“左边稍大,右边小点。”

    “小的就行,多谢。”周航抢先开口,脸上挤出笑容,依旧带着苍白。

    秦十鸢选了稍大的那间,冬序立刻收拾。周航拿着钥匙走向自己那间小屋,开门时手抖得钥匙在锁孔边磕碰了几下。闪身进去,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冰冷粗糙的木门,身体瞬间垮塌,无声地滑坐在地。

    黑暗里,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马颈喷溅的滚烫鲜血,雪地上的暗红……无数猩红破碎的画面翻腾、重叠,最终轰然定格在多年前那个炼狱之夜——周家大宅,冲天火光将黑夜染成橘红,浓烟呛人。刀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仆妇绝望的尖叫……还有,在大火灭后,他脚下,黏稠、温热、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他因去酒楼喝酒,回来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血光与火光,他躲周府外草丛中,透过草叶缝隙,眼睁睁看着至亲倒在血泊,看着蒙面黑影手中刀刃反射出幽冷的、带着诡异血月标记的寒光!

    “呃……”痛苦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周航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掐脸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忍耐呕吐的欲望,牙齿咯咯作响。腰间的半块残玉泛着幽深的光,这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是他背负的、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每一次见到大量鲜血,那尘封的炼狱便轰然洞开。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和眩晕才稍稍退去。他挣扎爬起,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光晕照亮方寸之地,一床、一桌、一凳,空荡简陋。他走到角落木盆架旁,舀起一瓢冰冷刺骨的水,狠狠泼在脸上。激灵过后,神智稍清。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滴落。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刻意压低的对话。

    “殿下,您的手……”冬序担忧。

    “擦破点皮,不妨事。″见冬序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是江湖当然不比宫中,不必担心 。”秦十鸢的声音隔着墙壁,声音带着少女的轻快 ,无了疏离,呼的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那白衣少侠的剑,看清了么?”

    “太快了,奴婢只瞧见一片白光……不过,他最后收剑时,剑穗好像……是云雀结,像是檀公子……”冬序眼中透着肯定。

    隔壁陷入短暂沉寂。

    秦十鸢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云雀结……果然!是檀木头!无奈地摇头,"怎么所有人还是把我当需要羽翼庇护的雏鸟了。″秦十鸢心中暗想,无奈可更多的是被保护着的暖意。

    “知道了。”秦十鸢淡淡应声,语气轻松了些,“定是姐姐不放心。歇息吧。”

    “是,殿下。”冬序应道,传来整理被褥的窸窣声。

    周航僵立在黑暗中,湿冷的双手悬在水盆上方,屏息听着。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殿下”、“宫中”、“姐姐”……这些词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秦国双生公主,秦书珩与秦十鸢!果然是贵人!那她定是爱游山玩水的秦国次公主秦十鸢了!那白衣剑客,是秦国派来保护她的人!他们是否也在追查“血月”?还是……他心底那点最深的疑虑:周家的灭门,是否与这“血月”背后更大的阴谋有关?而这位“孤瑆”殿下,不!是十鸢公主,是敌是友?他需要证据!必须弄清楚那卷轴!他记得在客栈瞥见她腰间玉佩时,她下意识塞回衣襟的,除了玉佩,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被仔细收好的东西……是卷轴吗?

    夜深沉。前院喧嚣散尽,风雪在窗外呜咽。驿站沉入死寂。隔壁灯火已熄,呼吸声均匀。

    周航如石像枯坐许久。油尽灯枯,屋内漆黑。确认隔壁再无动静,他才缓缓、无声地起身。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他挪到门边,侧耳倾听,然后极缓慢、无声地拉开一道门缝。寒风涌入。他如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滑到秦十鸢房间窗下。

    指尖沾唾液,在薄窗纸上洇开米粒小孔。借着雪地微光,勉强看清屋内轮廓。两张床铺,靠里隆起的是秦十鸢,靠门是面朝里侧卧的冬序。墙角,半旧藤箱上了锁,旁边随意放着青布包袱。

    心跳如鼓。耳朵贴墙,确认呼吸绵长。他绕到门边,摸出怀中那截特制铜丝,小心翼翼探入门缝,轻轻拨动简易木插销。动作轻柔稳定,几个呼吸间,极轻的“嗒”,插销开了。

    推开一条缝,侧身挤入。女子淡香与炭火余烬味弥漫。他无声挪到包袱旁,蹲下,手指微颤却灵巧地解开活结。

    包袱内是换洗衣物、散碎银钱、杂物皮囊,以及……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约莫一掌长的细长卷轴!与他之前模糊瞥见的形状吻合!周航的心脏猛地一缩!

    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极缓慢地掀开油布一角。借着微光,深青色锦缎显露,繁复云纹隐约。他不敢全展,只小心翼翼将卷轴末端挪出一小截。

    深褐木质轴杆光滑。就在轴杆末端与锦缎交接处,一个清晰的印记刺入眼帘!

    ——一轮边缘带着诡异锯齿的、猩红色残月!血月下方,几道扭曲如利爪撕裂的墨痕!

    轰——!

    周航脑子如遭重锤!全身血液冲顶又瞬间冻结!眼前发黑,耳鸣不止!几乎当场晕厥!

    血月!就是它!那炼狱之夜,屠夫刀光上,为首者令牌一角,他透过桌帷缝隙,看得清清楚楚!周家满门鲜血的烙印!刻入灵魂的恐惧图腾!

    它……它竟然出现在这位皇室公主贴身携带的卷轴上?!她也在追查“血月”?!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瞬间击穿恐惧的坚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这卷轴,就是钥匙!是通向血仇真相的钥匙!书珩公主给她这个,定是知晓其重要!她们也在追查?!她们不是敌人!

    极致的冲击让他瞬间清醒。此地不可久留!他猛地松开手,油布迅速回弹盖住卷轴末端。手忙脚乱却强迫镇定,飞快按原样系好包袱皮,力求不留痕迹。做完一切,冷汗已浸透后背衣衫。

    他无声退出,带上门,铜丝探入,小心翼翼将插销拨回原位。背靠冰冷土墙,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无法平息内心的滔天巨浪——她不是敌人!血月之秘真的可以靠她解开!巨大的希望如同烈火,瞬间点燃了他枯槁的心!复仇之路,终于不再是漆黑一片!

    他失魂落魄回到冰冷斗室,反手死死闩门。黑暗再次拥抱他,这一次,却带着灼热的希望。他背靠门板滑坐在地,身体仍在颤抖,不是因为怕血,而是因为巨大的、颠覆性的发现带来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更沉重的责任——他必须利用好这从天而降的"盟友″!哪怕粉身碎骨!

    隔壁房间,秦十鸢在黑暗中倏然睁眼。呼吸平稳悠长,眼眸深处却是冰冷的锐利。门闩那声微弱如叹息的“嗒”响起时,她袖中的铜哨便已微烫。她不动如山,静静感知着黑暗中那个不速之客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靠近包袱的窸窣,解开活结的摩擦,挪动卷轴的轻响……以及,那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倒抽冷气的震惊!

    他看到了。他认识那个标记。而且,那震惊里,没有预想中的敌意,反而……像是绝望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秦十鸢黑暗中的唇角抿紧。姐姐临行前,让檀言将这小小的卷轴慎重地交到她手中,询问檀言,他也只说是极其紧要之物,若遇生死攸关、万不得已之时,或可凭此物寻得一线生机。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檀言也并不知道,只道“大公主说了:时机到了,屈,殿下自会知晓”。她一直贴身藏着,视若珍宝却也满心疑惑。轴末那个古怪的“血月”印记,她研究过多次,只觉狰狞诡异,不明所以。如今看来,这印记竟与周家有关?这个周航,认得它!他窥探后的反应……是希望?

    她缓缓坐起,轻如狸猫。黑暗中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风灌入。她望向周航那间死寂的屋子,目光复杂难明。血仇是真的,恐惧是真的,这孤注一掷的窥探和随之而来的希望……也是真的。带着他,如同在悬崖边同行,却也可能……是解开这卷轴之谜的关键钥匙。姐姐所说的“生机”,会应在他身上吗?

    天光微熹,细碎的雪沫被寒风卷着扑打窗棂。

    周航枯坐一夜。眼底布满血丝,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他对着那盆凉透的浑水,指尖无意识抠着炕沿木刺。血月印记不再是烙铁,而是希望的灯塔!恐惧被狂热的决心压到角落。他必须演下去!演好那个油滑、谄媚、怕血的周航!取得她的信任!利用她的力量!为周家满门,讨回血债!他用力搓脸,深吸冰冷空气,将眼底翻涌的火焰压成深潭。

    前院人声车马响。隔壁传来脚步声。

    周航猛地站起。整理皱巴巴的锦缎长衫,挂上那招牌式的、略显夸张的谄媚笑容,推门而出。

    院中,秦十鸢正检查辕马辔头,冬序抱着青布包袱警惕地看他。那包袱,正是昨夜他触碰过的。

    “孤瑆女侠,早啊!”周航摇着描金折扇,笑嘻嘻凑近,仿佛昨夜那个失魂落魄、暗中窥探的人不是他。笑容弧度略显僵硬,眼底极力掩饰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炽热,依旧泄露。“昨夜可冻着了?这鬼地方,委屈女侠了。”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冬序怀中的包袱,极快地停顿一瞬,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了一下。

    "尚可,江湖游历有一住处就是好的。”秦十鸢终于抬起头,隔着面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带笑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强撑的笑容,看到他昨夜在黑暗中的惊悸与狂喜。“风雪更大了,今日路更难行。周公子,”她语气灿烂,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强调,“跟紧了。”

    “是极是极!女侠放心!周某虽不济,但绝不会拖后腿!”周航拍着胸脯保证,动作幅度刻意大了些,显出一股浮夸的豪气,翻身上马时身体还是微晃了一下,赶紧抓紧鞍鞯。落后马车半个马身,目光沉沉地、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和一丝隐秘的灼热,黏在秦十鸢背影上,也黏在那个装着神秘卷轴的青布包袱上。

    马车碾过更厚的积雪,吱嘎作响,驶入漫天狂舞的白色世界。寒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抽打在车厢板壁和人的脸上身上。能见度极低,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灰白。

    车厢内,秦十鸢闭目养神,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哨,心思却比外面的风雪更乱。檀言行踪已露,以他的本事,今日必藏得更深。而周航……回想着他今早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的疲惫和眼底深处那抹隐秘的炽热,面纱下的眉头微蹙。卷轴,血月,周家……这些线索如同乱麻缠在一起。姐姐给的“生机”,难道真系在这个满身谜团的周航身上?带着他,如同怀抱一团裹着火的冰。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引燃真相的火种。

    “冬序,”她轻声问,“昨夜,可闻异响?”

    冬序一愣,仔细回想:“好像……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隔壁周公子那边?后来又没了……殿下,可是丢了东西?”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不曾。”秦十鸢眼帘低垂,声音平静,“只是风雪扰人。倒是这位周公子……”她顿了顿,“藏得深,也……苦得很。”

    风雪嘶吼,狂烈如欲吞噬天地。马车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如同汪洋中的孤舟。周航跟在后面,冰冷的雪粒灌入他敞开的领口,冻得皮肤发麻,他却浑然不觉。杂毛马深一脚浅一脚,马背上的他,身体随马匹的晃动而摇晃,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个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马车轮廓,内心却烈焰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