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冬序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羹捧到她面前,试图驱散车内凝滞的沉默和主子脸上那罕见的、近乎空茫的失落。
秦十鸢回过神,接过汤碗,指尖感受到暖意,脸上习惯性地漾开笑容:“嗯,还是冬序贴心。”她小口啜饮着,热汤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但心头的滞涩感却并未完全消融。她想起周航捂着脸痛哭的样子,想起他衣襟下那块冰冷的扇骨,也想起檀言肩头那道在晨光下更显狰狞的淤青与撕裂的衣料。
“檀木头,”她忽然掀开车帘,探出头去。檀言正策马护卫在车旁,背脊挺得笔直,肩头的破损在寒风中格外刺眼,“你的肩膀…真的没事?”
檀言侧首,目光沉静无波,只微微颔首:“谢殿下关心,无碍。”
依旧是那句“无碍”。秦十鸢撇撇嘴,缩回车内,小声嘀咕:“木头就是木头…疼也不会说。”她放下汤碗,托着腮,目光又飘向窗外。离汧阳城越来越远了,官道也渐渐荒僻起来。
为了避开可能的麻烦和蚀月的眼线,檀言选择了一条相对偏僻但路程稍近的旧道。路况颠簸,两旁是连绵的荒丘和稀疏的枯树林。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薄雾,但寒意依旧凛冽。
正午时分,马车绕过一片低矮的山坡,前方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破庙。庙宇早已倾颓大半,断壁残垣,只剩下一个勉强支撑着屋顶的正殿,朱漆剥落,门扉歪斜,在寒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透着无尽的凄凉。几只寒鸦停在残破的飞檐上,发出嘶哑的啼叫。
“吁——”车夫勒住了缰绳。檀言锐利的目光扫过破庙四周,确认并无明显埋伏的气息,才沉声道:“殿下,前方破庙,可要稍歇片刻?”
秦十鸢正被颠得有些昏昏欲睡,闻言掀开车帘,望了望那荒凉景象,又看看天色:“也好,歇歇脚,让马也喘口气。”她率先跳下马车,冬序连忙跟上。
刚走近破庙几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便从残破的门洞内传了出来,打破了荒郊的寂静。
“交出来!小哑巴,快把吃的交出来!”一个粗嘎的少年声音恶狠狠地叫嚣着。
“呜…呜…!”另一个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和绝望,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紧接着是推搡、抢夺和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声音。
秦十鸢脚步一顿,秀气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冬序也紧张地抓住了她的衣袖:“殿下,里面好像有人打架?”
檀言早已无声无息地挡在了秦十鸢身前,右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冷冽如冰,瞬间锁定了破庙内混乱的源头。
秦十鸢绕过檀言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到门口,向内望去。
只见殿内一片狼藉,灰尘弥漫。四五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更瘦小、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拳打脚踢,抢夺着什么。地上散落着一些干硬的、看不出原貌的食物碎渣。被围在中间的孩子死死护着怀里,任凭拳脚落在身上,只是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小脸脏污不堪,满是泪痕和恐惧。
当秦十鸢的目光落在那被欺凌的孩子脸上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尽管那张小脸沾满了泥灰和泪水,尽管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无助,但秦十鸢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分明就是几天前在汧阳城热闹的街市上,她随手塞了一个热乎乎芝麻饼的乞丐小孩!当时他捧着饼,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亮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在这里?还被这样欺负?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秦十鸢心底窜起,那点因周航离去而残留的失落瞬间被眼前赤裸裸的欺凌冲散,被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愤怒取代。
“住手!”她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像一道惊雷劈进混乱的破庙。
那几个正在施暴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当他们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一位身着劲装、容貌惊人的少女,以及她身后那个散发着冰冷杀气的佩刀护卫时,脸上顿时充满了惊恐。为首那个稍大的孩子下意识地把抢到手的半块黑乎乎的食物藏在身后,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们是谁?少管闲事!”
“让你们住手,没听见吗?”秦十鸢板着小脸,径直走了进去。冬序想拦,却被她甩开。檀言紧随其后,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扫过那几个孩子,让他们瞬间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挤作一团。
地上的小乞丐听到声音,艰难地抬起头。当他的视线接触到秦十鸢那张在昏暗破庙里依旧明媚耀眼的脸庞时,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睁大!里面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巨大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他认出了她!是那个给他饼的仙女姐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身上的疼痛和虚弱,只是徒劳地动了动,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嘴巴张了张,却只能发出“啊…啊…”的、破碎嘶哑的呜咽声。
秦十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快步走到小乞丐身边,无视地上的灰尘,直接蹲了下来,就像昨夜蹲在周航面前一样。她伸出手,轻轻拂开他脸上沾着泪水和泥土的乱发,动作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笨拙却真诚的温柔。
“别怕,是我。”她的声音放柔了许多,带着安抚的意味,“还记得我吗?汧阳城,芝麻饼。”她试图勾起他的记忆。
小乞丐用力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急切地“啊啊”叫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几个缩在墙角的孩子,又指向地上被打翻的、几乎成了泥饼的食物碎屑,最后紧紧捂住自己饿得瘪瘪的肚子,脸上充满了委屈和控诉。
秦十鸢看明白了。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几个惊恐的孩子。他们的脸上除了恐惧,还有掩饰不住的饥饿和戒备。破庙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贫穷气息。
她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并非不谙世事到不懂人间疾苦,只是天性乐观,常被保护得很好。此刻,看着这些同样瘦骨嶙峋、为了一口吃食而抢夺的孩子,她的愤怒转化成了更深沉的无奈和怜悯。
“冬序。”秦十鸢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奴婢在。”
“去车上,把我们的干粮,还有点心盒子都拿下来。”秦十鸢吩咐道,目光扫过那几个孩子,“还有,让车夫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村落或者人家,买些能充饥的粗粮饼子回来,多买些。檀言,给他银钱。”
檀言沉默地从怀中掏出钱袋,取出一块碎银递给车夫。车夫领命,迅速驾车离去。
冬序愣了一下,随即应声:“是,殿下。”她快步跑回马车。
墙角那几个孩子听到秦十鸢的话,脸上瞬间由惊恐变成了难以置信和狂喜!他们互相看了看,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秦十鸢没有再看他们,而是重新蹲回小乞丐身边。她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小心地擦拭他脸上的泪痕和污迹。小乞丐不再哭泣,只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你…不会说话吗?”秦十鸢试探着问,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小乞丐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秦十鸢又尝试着问他的名字,问他从哪里来,问他知不知道家人。得到的回应只有茫然无措的眼神和偶尔几声意义不明的“啊啊”。他似乎不仅是个哑巴,对过去的一切也一片空白,只记得秦十鸢给他的那个芝麻饼的温暖。
冬序很快抱着干粮和点心盒子回来了。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在破败的庙宇里。墙角那几个孩子眼睛都直了,喉咙上下滚动着,却慑于檀言冰冷的目光,不敢上前。
秦十鸢先拿起一块松软的桂花糕,递给小乞丐。小乞丐迟疑了一下,看看秦十鸢鼓励的眼神,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显然是饿极了。
“慢点吃,别噎着。”秦十鸢轻声说着,转头对冬序说,“分给他们。”她指了指墙角那几个孩子。
冬序依言,将点心分给那几个孩子。孩子们如获至宝,顾不上道谢,立刻埋头猛吃,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很快,车夫也回来了,带回了一大包热气腾腾的粗粮饼子,还有一袋糙米。秦十鸢让冬序将大部分粗粮饼和糙米都给了那几个孩子,只留下少量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这些,够你们吃些日子了。”秦十鸢看着那几个捧着食物、脸上终于有了些活气的孩子,语气平静,“抢别人的东西,终究不对。下次若实在饿极了,可以去人多的地方,试着帮人做点活计换口饭吃。”她的话带着一种天真的劝诫,并不严厉,却让那几个孩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谢谢…谢谢贵人!”为首的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其他人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然后抱起食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破庙,消失在荒丘之后。
破庙里只剩下秦十鸢、檀言、冬序和小乞丐四人。
小乞丐吃完了糕点,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依旧紧紧抓着秦十鸢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生怕她也会像那些人一样离开。
秦十鸢看着他脏兮兮、单薄得像片落叶的样子,再看看他眼中那份全然的信任和恐惧,心头一软。昨夜周航的离去带来的那点空茫失落,此刻被一种更具体的、想要保护眼前这个弱小生命的冲动填满了。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小乞丐乱糟糟的头发:“你呀…无家可归,又不会说话,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歪着头想了想,脸上忽然又浮现出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小狡黠和理所当然的笑意,仿佛在玩一个有趣的取名游戏,“既然是我在破庙里捡到你的,你又是个小哑巴,那你就跟我姓好了!”
她站起身,在布满灰尘的破庙里踱了两步,晨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几缕,照亮她明媚的侧脸。她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有了!就叫‘秦述’!‘述’者,本有‘遵循、依循’之意,也有‘陈述、表达’之愿。虽然你现在开不了口,说不出过往,但跟着我,总有能‘述’的一天。嗯,这个名字不错!”
她越说越觉得满意,低头看向小乞丐,笑着问:“以后你就叫秦述,好不好?”
小乞丐——不,现在应该叫秦述了,他茫然地听着秦十鸢的话,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温暖和接纳,以及“跟着我”这几个字。他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十鸢,嘴里发出“啊…啊…”的应和声。
“殿下…”冬序有些担忧地开口,“这……”她的目光扫过秦述破烂肮脏的衣衫和茫然的眼神。
“这什么?”秦十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像在拂开冬序的顾虑,“不过多双筷子罢了。檀木头,你说是不是?”她习惯性地寻求檀言的支持。
檀言的目光从秦述脸上扫过,那孩子眼中对秦十鸢的依赖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他又看向秦十鸢,她脸上是重新焕发的光彩和不容置疑的决定。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沉声道:“殿下决定便是。”保护她的安全是他的职责,至于她一时兴起要收留谁,只要不危及她,他无权干涉。只是,他看向秦述的目光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看吧,檀木头都没意见。”秦十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对冬序道,“冬序,找件我的旧斗篷先给他裹上,这衣服太破了。等到了前面的镇子,再给他买身干净的。”
“是,殿下。”冬序无奈,只得照办。她找出一件秦十鸢备用的素色锦缎斗篷,虽然对秦述来说过于宽大,但足以蔽体保暖。秦十鸢亲自帮秦述系好带子,看着裹在柔软斗篷里,显得更加瘦小却总算干净了些的小人儿,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秦述小可怜,我们该走啦!”秦十鸢拉起秦述冰凉的小手,准备带他离开这个破败之地。
然而,就在秦述被牵着手站起身,裹紧斗篷的瞬间,一个硬物“啪嗒”一声,从他破烂不堪的旧衣内袋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布满灰尘的地上。
几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那似乎是一块玉。只是,它并非完整,而是从中断裂,只剩下不规则的一半。断口处参差不齐,玉质看起来颇为温润,呈一种凝脂般的白色,但表面布满了细微的沁色和磨损的痕迹,显然年代久远,且经历过什么变故。在仅存的半块玉上,隐约可见极其繁复古老的阴刻纹路,线条流畅而神秘,勾勒出某种难以辨识的图案一角。
秦十鸢“咦”了一声,好奇地弯腰捡起那块残玉。入手冰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古意。她凑到眼前,借着从破洞漏下的光线仔细端详那模糊的纹路。
“这玉…好生奇怪…”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断口,“这纹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努力地回忆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记忆如同蒙着薄雾的湖面,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极其微弱的熟悉感,却又抓不住具体的影像。
“在哪里呢…”她困惑地歪着头,盯着那块残玉,仿佛想把它看穿。
檀言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块残玉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纹路…,但那独特的线条走向…他似乎……周航!他也有这半块残玉,这个回忆如同冰锥刺入脑海,让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绷紧。一个来历不明、丧失记忆、身怀与周航相同玉残片的哑巴孩子与周航有何联系?…昨夜周航袖中滑落的毒镖残片寒意未消,今日又出现这块来历莫测的残玉…一丝比昨夜更加冰冷的警惕,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檀言的心脏。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再次投向破庙外荒凉的旷野,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但全身的肌肉都已悄然绷紧,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秦述看着秦十鸢拿着那块玉,小脸上也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上有这个东西。他只知道那玉是从自己身上掉出来的,有些无措地看着秦十鸢。
秦十鸢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毫无头绪。她甩甩头,将那点莫名的熟悉感抛到脑后,脸上又浮现出轻松的笑意:“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一块破玉而已,许是你在哪里捡到的吧?”她随手将那块残玉塞回秦述手中,“喏,你的东西,收好了。说不定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念想呢。”她语气轻松,并未深思。
秦述懵懂地接过那块冰冷的残玉,紧紧攥在手心里。
“好啦,小秦述,我们该走啦!”秦十鸢拉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