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孤悬如梦 > 勿念
    周航那声撕裂喉咙的嚎叫,裹挟着灭门的血腥和刻骨的绝望,在烛火摇曳的房间里横冲直撞,撞得冬序小脸煞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得檀言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瞬间绷紧,指节泛出青白。

    秦十鸢倚着桌沿,指尖在冰冷的白瓷杯口无意识地划着圈。烛火跳跃的光影映在她脸上,那双总是盛着碎星般笑意的眸子,此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冻住,明媚的光泽凝固了,透出一种少有的、近乎茫然的怔忡。她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额头抵着冰冷地面、如同被抽走了全部生气的年轻男子,看着他因极度痛苦和崩溃而剧烈颤抖的肩背,看着他衣襟下泄露出的那抹温润扇骨的光泽——那曾是他身份与骄傲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家族覆灭后唯一冰冷的遗物。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终于,秦十鸢动了。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绕过桌子,走到周航面前。她没有俯视,而是直接屈膝,单腿点地,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她瞬间与周航处于了近乎平视的高度。

    她伸出手,那双手不久前还精准无比地夹住了蚀月的淬毒燕尾镖。此刻,这双手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暖意,轻轻扶住周航剧烈颤抖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稳定感。

    “好了。”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那种轻快的调子,而是带着点困惑和小心翼翼的柔和,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这巨大的悲伤,“周公子,起来说话。地上凉。”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温润如月华的扇骨正紧贴着皮肉。“这‘气’,”她声音很轻,带着点孩子气的困惑,“透得够深了。起来吧。”

    周航的身体猛地一僵,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和灰尘。他通红的眼睛对上秦十鸢近在咫尺的眸子。那双眼睛清澈依旧,里面映着他狼狈的影子,没有鄙夷,没有厌弃,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困惑和一丝笨拙的关切,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承载如此巨大的悲伤。

    就在这时,一股带着热气的微苦茶香悄然飘近。檀言无声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秦十鸢身侧的矮几上,杯底与几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磕”。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用他特有的方式,递出了一份无声的关怀。

    秦十鸢像是被这声响唤回了神,目光掠过那杯热茶,对檀言飞快地眨了下眼。她手上微微用力,搀扶着周航几乎虚脱的身体,将他从冰冷的地板上半扶半抱地弄回那张硬木圈椅里。周航瘫软在椅子上,胸膛剧烈起伏。

    “喝口热的,缓一缓。”秦十鸢端起那杯热茶,塞进周航冰冷颤抖的手中。茶杯的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他冰冷的指尖。

    周航机械地啜饮着滚烫的茶水。混乱的思绪艰难地沉淀。蚀月的毒镖、秦十鸢眼中纯粹的困惑、檀言沉默的身影……还有怀中这冰冷沉重的扇骨与藏在腰间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杯中茶水凉透,周航的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他放下茶杯,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和绝望并未消失,但那种疯狂的混乱沉淀下去,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

    他再次看向秦十鸢,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殿下……我……”

    秦十鸢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困惑似乎淡了些,被一种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倾听所取代。"殿下?″她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近乎透明的、毫无阴霾的笑意,带着点天真的理所当然:

    “蚀月想要你的人头?当然还有我的。”她歪了歪头,仿佛在确认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轻松地挥了挥手,像是在拂开一只恼人的小飞虫,“那就让他们来要好了!不过嘛,”她站直身体,脸上露出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小得意和小狡黠的笑容,明媚得如同骤然穿透乌云的阳光,“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对不对,檀木头?”她侧头看向门边的檀言,笑容灿烂,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檀言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只是从喉咙深处沉沉地“嗯”了一声,如同磐石回应。这简短的回应,却蕴含着无匹的坚定和力量。

    秦十鸢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看向周航,笑容干净得像初雪:“你看,天塌下来有檀木头顶着呢!蚀月的事,我们替你接着。”她语气轻松得像接下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你只管……嗯,别把自己憋坏了就行。” 她甚至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哭鼻子可不好看。”

    那笑容太明亮,太纯粹,带着一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盲目的信任,像一道毫无防备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周航被血海深仇浸透的、冰冷黑暗的心底深处。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而上的哽咽冲破喉咙。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这样毫无保留的、近乎儿戏般的信任与庇护。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捂住了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再次颤抖起来,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

    “殿下……”他哽咽着。

    “好了好了,”秦十鸢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如同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弟弟,“冬序,再给周公子倒杯热的。”

    冬序连忙应声去倒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檀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周航垂落的袖口。方才秦十鸢搀扶周航起身时,他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动作失控,袖口在混乱中蹭过廊柱的粗糙边缘,被勾破了一道口子。此刻,在烛光的映照下,从那道破口的阴影里,悄然滑落出一小片东西。

    它无声地落在圈椅旁深色的地毯上。

    那是一片金属残片。边缘锐利,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光泽。那幽蓝,与不久前被秦十鸢夹在指尖的蚀月燕尾镖上的毒芒,如出一辙!

    檀言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记得清楚,秦十鸢将完整的毒镖丢给了冬序。这片残片……只可能来自周航身上!是他在方才遇袭的混乱中,无意间抓到的?还是……他本就藏于袖中?

    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蛇,悄然爬上檀言的心头。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他看向秦十鸢,她正背对着这边,微微歪头看着冬序倒茶,脸上还带着方才那种明媚轻松的笑意,对这片致命的幽蓝残片一无所知。

    檀言的目光沉了沉,最终选择了沉默。他再次将注意力投向门外深沉的夜色。

    夜更深了。客栈里的喧嚣终于彻底平息。

    秦十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泪花,像只困倦的猫儿。“乏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冬序,收拾一下。”她转向周航,脸上是毫无芥蒂的温和,“周公子,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天大的事,等天亮了再说。”她目光无意间扫过檀言挺直的背影,落在他肩头因方才扑救而与廊柱剧烈摩擦而撕裂的衣料和那片明显的淤青血痕上,眉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脱口道:“檀言,你肩膀……”

    檀言身形纹丝不动,只是侧首低声道:“属下无碍,殿下请安心歇息。”

    秦十鸢“哦”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困意袭来,只是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那……辛苦你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的关心,却也没有更多追问。

    周航终于放下了捂着脸的手,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疲惫却清醒了些。他站起身,对着秦十鸢深深一揖,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多谢……殿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温润的折扇还在,是秦十鸢方才扶他起来时,自然而然地让他收好的。

    秦十鸢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冬序扶着依旧有些脚步虚浮的周航,慢慢走出了天字甲号房。檀言无声地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周航低垂的、紧攥着衣襟的手,以及那袖口破损处。地毯上,那片幽蓝的残片,在烛光阴影下,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

    房门在周航身后轻轻合上。冬序也告退回了天字甲号房的小间。

    天字甲号正房内,只剩下秦十鸢和门边如同磐石的檀言。烛火跳动,映着秦十鸢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带着浓浓倦意的脸庞。她伸了个懒腰,走向内室床榻,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蚀月……真讨厌……扰人清梦……”

    檀言没有动,像一尊真正的石雕。他锐利的目光依旧锁定着门外走廊的黑暗角落,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直到内室传来秦十鸢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入睡,他才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毯上那片幽蓝的残片上。

    他没有去捡,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柄沉默的刀,守护着这方寸之地的安宁,也守护着房间里那个天真烂漫、此刻已沉入梦乡的少女。夜色,在他身后浓稠如墨。

    翌日清晨。

    冬序端着热水推开天字甲号房门时,发现檀言依旧站在昨夜的位置,仿佛从未移动过。肩头撕裂的衣料和那片淤青在晨光下更加清晰刺目。而秦十鸢揉着眼睛从内室出来,看到檀言的样子,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嘟囔了一句:“檀木头,你该不会站了一夜吧?真是……”后面的话被哈欠打断了,她似乎完全没把昨夜惊心动魄的刺杀和周航的血泪控诉太放在心上,更像个被扰了睡眠不太高兴的小姑娘。

    “殿下,周公子他……”冬序放下水盆,迟疑地开口。

    秦十鸢这才像想起什么,看向周航昨夜坐过的椅子,那里空空如也。“咦?周公子起这么早?”她有些意外。

    冬序快步走到周航的天字乙号房门口,敲了敲,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的。房内空空如也,床铺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只在桌面上,压着一页墨迹未干的纸笺。

    冬序连忙将纸笺拿了过来。

    秦十鸢接过,上面是几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

    殿下恩义,周航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然血仇在身,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殿下天真烂漫,福泽深厚,周航乃不祥之人,身负血债,不敢久留,徒增祸患。

    扇骨为引,前路凶险,不敢再累及殿下与檀护卫。

    此去北境,寻一线索,纵粉身碎骨,亦求心安。

    勿念。

    周航顿首

    ——————————

    字里行间,是沉重的感激,更是决绝的去意。

    秦十鸢捏着那张纸笺,看了好一会儿。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近乎空茫的神情。没有愤怒,没有挽留,也没有昨夜听到血仇时的怔忡,更像是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精心堆砌的沙堡被潮水悄然卷走,带着点懵懂的、尚未完全理解的失落。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北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

    “真是……笨死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没有指责,反而带着点孩子气的无奈和不解,“有本宫与檀木头在,怕什么蚀月嘛……”她将那纸笺随手丢在桌上,像是丢掉一张无用的糖纸。

    “殿下,周公子他……”冬序担忧地看着她。

    “走就走吧。”秦十鸢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点失落甩掉,脸上又努力地挤出一点惯常的、明媚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显得有些单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呀。冬序,收拾东西,我们也该动身了。檀木头,”她转头看向门口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声音恢复了活力,“今天路赶紧点,还有几天比武大会就开始了,晚上我要吃蜜炙火腿!”

    檀言的目光从那张被遗弃的纸笺上收回,对上秦十鸢强打精神的笑脸。他沉静如古井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是,殿下。”

    他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去安排车马。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肩头的破损和淤青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却更添几分冷硬的坚毅。那片落在地毯上的幽蓝残片,不知何时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收入掌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