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混乱不堪,程府也一片狼藉无法住人,程朝带着令姝回了府衙,收拾出一间房间给她暂住。

    他看着令姝满身泥泞柔声道:“母亲她们被我安顿在城内安置所,明日我让人将程府暂时收拾好,再将你们送回去。”

    令姝抱着手臂没有作声,她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应是吹了风的缘故。

    “我去看看水烧好了没有。”

    令姝唤住他,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递给程朝:“我从郑府的密室逃出来,这是郑元啸倒卖粮食的账本。跟着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是郑元啸的大女儿,多亏了她才能找到这个,不论如何你要保住她。”

    程朝接过油纸没有着急翻看,他视线注意到令姝衣袖上的血渍着急上前翻看:“是不是哪里伤着了,袖上怎么有血。”

    令姝避开他的触碰坐到书桌前,程朝的手顿在原地,他嘴唇微抿心中酸涩,不明白为何令姝突然疏远了他。

    她盯着桌上的茶杯开口道:“我真的没事,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你快去忙吧。”

    “那你有事就叫人来寻我,小桃他们马上就到,你先休息。”程朝离开后轻轻带上房门,在门外立了好一会才抬步离去。

    眼泪砸在桌面,令姝泪眼朦胧的想起白天的事情,郑莹听了她的话立马带着她转头去找郑元啸的密室,密室内如她所料有很多密信,令姝将那些信都带了出来,跟着郑莹沿着密道走出城。

    好在她们两人运气不错,刚出城没多久就碰见了运送百姓的队伍跟着混了进去。

    她趁着中途休息时翻了翻怀中的信件,翻至底部时她的目光凝住,缓缓抽出底部的信件查看,上面的字迹她比任何的熟悉。从前她刚学字的时候就是描的这字体,落款的印章也令她无比眼熟。

    这是她父亲和郑元啸往来的信件,她从来都知晓父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为官多年,手中不可能没有一点阴私之事。

    令姝敛下眉眼,将与父亲有关的信件全部收好,余光落在最底层的一张小匣子上。她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信纸,这是一封郑元啸的自白书,他许是知道自己恶事做尽逃脱不开,将犯下的罪孽都一一写了下来。

    她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发现他贪赃枉法,伙同瑞王倒卖官粮,挪空明州粮仓。

    令姝心中奇怪,她曾听程朝所言郑元啸投靠的是晋王,为何自白书上又写着他是受瑞王指使?

    她继续看下去,信件的结尾写到:“余受令学章指使,毒害前明州知州程晔,事后篡改其死因上报。”

    四周杂乱的纷扰声突然消失,令姝盯着那两行字,有些不可置信。她抬手揉揉双眼,抬高纸张凑到眼前,连身体上都寒冷都不能唤回她的理智。

    她清澈的眼底蓄满眼泪,突然就明白了程朝为什么突然和她决裂,他的难言之隐,屡次将她推开,每次提及他父亲时眼底的恨意,还有父亲对程朝异常的不喜,此刻全部都有了答案。

    察觉到旁人投来的视线,令姝擦干眼泪将信收好,忍不住埋首在膝上痛哭。她心尖揪揪的疼,她根本不清楚程朝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到底是真的爱自己还是想利用她报复她父亲。

    过往的甜蜜和情谊如同利剑刺入令姝的心脏,她难受的险些呼吸不畅,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杀了心爱人的父亲,更接受不了程朝一直在虚情假意的哄骗她,等待时机利用她报复令家。

    悬崖上以身相救,遇险时的焦急神色,冒雨连夜接她回家,刨析的心迹和爱慕,如果这些都是假的,如果这些都是假的……

    令姝不敢去想,眼泪止不住的往外冒,郑莹瞧见令姝匍匐在膝上肩膀不停的颤抖担心的问道:“姝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她用力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缩缩鼻子开口:“我没事,风迷了眼很快就好,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手心的刺痛将令姝拉回现实,她怔怔的看着眼前,天已经黑透屋内漆黑一片,房门外传来敲门声:“夫人,小桃来了,您没事吧。”

    令姝起身给她开门,如提线木偶般仍由她摆弄,梳洗过后她躺在床上,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

    小桃端着饭菜在一旁劝慰:“夫人,起来吃点吧。”

    白日里哭过一场后令姝眼皮有些肿,她翻身将手搭在眼前开口:“我没有胃口,太累了想睡会,你先出去吧。”

    小桃心疼的看着令姝,将饭菜放在桌上担心道:“您要是饿了就唤我,我就在门口守着。”

    令姝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身翻着手上的密信,她截下了与父亲有关的所有信件,包括那封自白书。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程朝,又该如何处置这段感情。令姝只感觉脑门突突的疼,她思绪异常混乱,暂时不想看见程朝。

    令姝吩咐外头的小桃:“等会程朝回来,你就说我累了,已经睡下了,不要让他进来。”

    小桃在外面应答,不安的开口:“夫人,您和大人吵架了吗?”

    令姝靠在门上不知如何回答,只留下一声叹息。

    月上枝头,程朝踏着夜晚寒凉的水汽准备进门,小桃听见声音连忙跑出来阻止,她不敢抬头看程朝的脸色只低声道:“大人,夫人睡前吩咐过她累了,不许任何人打扰,您今夜在隔壁厢房歇息吧,我已经收拾好了。”

    程朝锐利的视线如刀,小桃扛不住头越来越低,他收回视线看向房门,抿唇一言不发的抬步离开。

    令姝躺在床上默默听着门外的动静,漫无目的的盯着床幔,一夜无眠。

    ——

    郑元啸偷挪官粮证据确凿已被下狱,赈灾的担子都落在程朝和韩琦身上。府衙人来人往汇报公事,程朝一大早就出城安顿灾民调运粮食。

    令姝带着小桃和郑莹离开府衙,小桃知她畏寒,给她脖颈围上一圈狐围脖,将人围得严严实实。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几人身披斗篷都依旧冷的打寒颤。街上淹死的尸体还未来得及处理,模样可怖的躺在路边。

    灾民们无处可去,乌泱泱的挤在街角互相取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吧!”

    转过街角,前方一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求施粥的官兵,她衣着单薄声音啼血:“官爷,求您了,给我口粥吧。”

    官兵嗤笑一声将她踹倒在地,手中的大勺在粥桶内来回搅动,良久才盛起一勺粥浇在地上,朝女子大笑:“你看你碗都不带,想吃啊?把地上舔干净。”

    那女子气得浑身颤抖,怀中的小男孩许是饿极了,竟然真的匍匐在地上,去舔舐米粥。

    几名官兵看见这模样瞬间笑做一团,那打粥的官兵更加变本加厉,再度舀起一勺粥倒在地上,口中大叫:“舔啊!继续啊!”

    令姝瞬间怒极,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稳住狠的掷出去,石块砸在官兵脸上,瞬间红肿一片。

    那官兵怒极,朝着令姝等人的方向怒骂:“你不要命了,敢砸你爷爷!”

    旁边的官兵上前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闭嘴。他这才看清那瞪着她的女子,容貌秀丽,身穿一件大红锦缎披风,脏乱的长街依旧遮掩不住她的绝色。

    身后簇拥着几个仆妇,莫说是现在的明州,她这幅模样打扮再以前也是他们这些人得罪不起的。

    令姝快步上前扶起哭泣的女子,拉起趴在地上的小孩,他们身上薄薄一层布根本不能御寒,嘴唇冻的青紫。

    她脱下披风围在女子身上,将男孩塞到她怀里御寒,转身怒视那群官兵:“你们好大的狗胆!不仅不给灾民施粥还公然浪费粮食,朝廷派你们来赈灾你们就是这样行事?”

    官兵们瞧见令姝容颜不俗衣着富贵忙称误会:“夫人,我们都是遵循命令行事,不到时间不敢放粥的。”

    “命令?谁的命令?韩琦的命令还是程朝的命令?”

    见她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姓名,几名官兵意识踢到了铁板,纷纷低头不语。

    令姝气的胸口上下起伏,她环视一圈,灾民们都紧盯着这边。

    “即刻放粥,不许滋事,你的上司要是有意见,叫他去府衙寻程朝报我令姝的姓名!”

    官兵们不敢敷衍,迅速动作起来,招呼灾民排队领粥。其中一名官兵端来满满一碗粥递给令姝身旁的女人,女人接过粥碗泪如雨下哽咽道:“多谢夫人。”

    碗中的粥并不浓稠,多半都是汤水,顶多够这些灾民撑一会。她继续扬声道:“诸位莫怕,朝廷绝不会放弃你们,府衙的官员们正在积极救灾。此处离府衙不远,要是再出事就去府衙找人替你们做主。”

    “陛下心系百姓,定王殿下更是亲入明州,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为你们重建家园!”

    灾民们纷纷露出希冀,抹去眼角的泪水,跪在地上朝京城方向磕头。守着那群官兵放粥后,才带人离开。

    青覃发现令姝不见带着人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开口:“夫人,大人叮嘱我们跟着您回府,你可得给机会我们将功折罪,不然大人回来我们没法交代。”

    令姝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他跟着。一群人回了程府好不容易收拾出来几块能落脚的地方,令姝翻找收好的细软,将自己身上的现银和银票都拿出来交给青覃,吩咐他交给程朝:“虽然不多,但尽微薄之力。”

    青覃面色难为的开口:“夫人,如今明州城是有钱也买不到粮了,这几日大人正在周边焦头烂额筹粮呢。”

    令姝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明州不行,那周边城镇呢?”

    “周边乡镇也受了灾,离咱们最近的通城和株州不知得了谁的吩咐城门紧闭也买不到粮。”

    不用说也知道是京中的二位王爷在给定王使绊子,国难当头百姓水生火热,他们却为一己之私置国家大事为无物,没有丝豪明君之风。

    令姝想起郑元啸密室中的那些信件,她心中一阵难受,想到方才的场景,灾民们只能吃着看不见米粒的粥饭,京中的贵人却还在锦衣玉食,山珍海味。

    她下定决心坚定的吩咐青覃:“速去备好车马,随我去惠州运粮,你再派人给程朝送信,我需要韩将军帮我镇住惠州知州。”

    青覃一脸错愕:“夫人?”

    令姝握着手心温润的的玉牌开口:“旁人进不了惠州,我能。旁人买不到粮,我能。”

    青覃激动的语无伦次:“我现在就去吩咐人准备车马,还有大人那里,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还有,”令姝叫住青覃,“灾民衣衫单薄,如今这个天怕是要冻死不少人。我的织坊地势高并未被淹,你叫人替我传个口信,吩咐她们赶织,并将所有的布料捐赠灾民御寒。”

    令家祖籍在惠州靠贩粮发迹,令姝的祖父做官后带着他们这一支搬到了京城后也没有断了联系,等到令姝父亲掌家后与惠州老家来往更密。

    她未出嫁时,令学章每年都会带她回祖宅祭奠,也是在告诉令家人,即便令姝是女子,也是他令学章的继承人。

    这玉牌是令家家主之物,原本放在京城祠堂供奉,令姝离京时被令夫人塞了过来,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父亲,程朝,晋王瑞王还有郑元啸,这些事挤在令姝脑袋里乱作一团令她没办法思考,她不清楚此番动作会如何,会不会影响父亲布局。

    人生在世有不可为,也有可为,她不想去掺和那些政治党争,此刻只想凭心而行,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