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令姝裹紧身上的大氅下车透风,马车一路颠簸晃得她胸口难受。青覃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时刻注意惠州城的方向。
惠州城门紧闭,令姝想办法联系上了令家旁支趁着月色悄悄混入城内。她携着家主令牌深夜前来,召集族人与正堂议事。
族叔们听闻令姝来意,纷纷不语。还是辈分最大的三叔公开口:“姝丫头,粮,我们有。只是你此来运粮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令姝心中有些紧张,她自小便知道,族内人都看不上她,只因她是女子之身。很早的时候,他们就要求令学章过继嗣子,被令学章强硬的顶了回去。
她面色不显,循着程朝处变不惊的模样,淡淡的抚摸衣摆上的褶皱。她捻起那块玉佩放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家主之令,便是家主之意。”
脾气火爆的族叔立刻道:“都是你父亲平时将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你一女子,竟敢妄议族内大事。”
他猛的甩袖起身,疾步走到桌前,一把夺过那块玉牌,不屑的看着令姝:“不守妇道,丢净我们令家的脸!”
令姝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盏,上升的热气模糊她的脸庞,众人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
“啪——”
茶盏猛的被人摔在地上,令姝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巡视众人,她道:“我持族令而来,你们非但不听,还妄图夺取令牌,视礼法纲常为无物吗?”
不待他们反驳她转身逼问夺牌之人:“十三叔,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年前侵占旁人土地,惹上官司,至今还未解决,你给我父亲去的求救信,可是我在这里呢。”
“九叔,你在运河上闹出的乱子是我去信张家压下的,还有……”
以往这些事情都是周叔替她父亲解决,年前周叔被父亲派遣给她,这些族中之事令姝自然是了如指掌。
青覃等人守在门外焦急的踱步,在他来回绕弯之时,正堂的门被人从内里打开,他听见令姝的尾音。
“今夜调动所有现粮,明日一早随我运去明州。”
他看见令姝从里堂走出来,橘色的光晕在她身后放大,令人不敢直视。
青覃陪着令姝等在城门口,他一夜未睡却精神万分,有了这批粮,明州困局可解。
粮队出城时不出意外被拦下,令姝坐在马车内观看局势,守城的官员不肯开门,两方人马焦灼对立。
青覃守在马车前焦急道:“大人他们可一定要赶上啊,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随着一声:“知州大人到。”
对立的局势立马被打破,惠州知州胡大人一声令下,官兵节节逼近商队,族叔脸色难看至极,他看向身后的令姝,等待她的决策。
青覃也道:“夫人,怎么办?”
令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原本借希望韩将军施压迫使惠州放粮,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拿出这封信。
这是她截下的郑元啸和令父的信件,里头有一封提到惠州胡大人的把柄,将这信交出去可以迫使胡大人放粮,但她父亲和郑元啸往来的证据就摆在明面上了。
令姝紧纂手中的信封心中煎熬无比,就在她支撑不住将信交出去时,城外传来一阵轰隆的声音,那是骑兵急速前进的声响,马蹄声歇,一道粗狂的声音自城外响起:“姓胡的,立刻开城门放粮,否则你韩爷爷我手下的兵可不客气了!”
青覃听见声音高兴的转头:“夫人,韩将军和大人他们来了,太好了!”
寒风徐徐,令姝手心濡湿一片,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下来。胡大人扶着老腰登上城门,五百骑兵如同黑云压成一般立在城门下,如同敌军攻城。
他趴在城墙上怒斥道:“韩琦,你要造反吗,竟敢擅自调令军队!”
韩琦拉开弓箭朝胡大人的方向射出一支羽箭,声音紧随其后:“我呸,你抗旨不尊不肯放粮,待陛下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摘你的脑袋。”
胡大人躲避间闪到老腰,他龇牙咧嘴的朝城楼下韩琦喊道:“老夫就不信你真敢攻城!”
韩琦冷笑怒骂道:“老匹夫,你自找的。”
随后一个箭步从马上跃起,身后士兵朝城墙抛出三爪钩,韩琦借助绳索眨眼间攀登上楼,巴掌大的刀锋横亘在胡大人脖颈上,他玩味的动了动刀尖:”胡大人,现在怎么说?”
厚重的城门在眼前缓缓拉开,粮队鱼贯而出向着明州运送,令姝的马车坠在粮队后慢慢行走。
韩琦双手横抱在胸前朝程朝耸耸肩:“你这夫人哪里娶来的,本事真大,不废力气就搞来了粮食。”
程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车窗被微风吹起一角,他只来得及看见令姝莹白的侧脸,联想到她这几天的反常,程朝心中有了猜测,他调转马头淡淡开口:“那是我家的,你少惦记。”
马屁股冲着韩琦甩了甩尾巴。
韩琦:“……”
抵达明州已经深夜,令姝奔波两天身体疲惫不堪,梳洗后就倒在床上进入梦乡。程朝避开小桃溜进房间内,想伸手抚摸令姝的侧脸,接近时又将手伸回去揣在怀中捂热后才伸出。
——
大批粮食运进明州解了燃眉之急,这几日程朝同韩琦早出晚归,好在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灾民们都得到了安置,房屋也正在重建。
程朝抽空去了府衙地牢,郑元啸病重的瘫在地上,只能斜眼看着程朝。他颤颤巍巍的身上指着他,喉咙发出骂声。
程朝盯了片刻道:“我父亲,是你杀的。”
郑元啸眼眶猛缩,撑着身体坐起来:“是你,徐登是你杀的。”
程朝丢下一张手帕,郑元啸不可置信,匍匐着捡起,满脸恨意道:“你杀了我儿子,你居然杀了他!”
“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擅自挪粮。你那个外室带着你的私生子逃离途中失散,幼儿无法自保,活生生冻死了。”
郑元啸猛锤地面怒吼:“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救他!”
回音荡在耳边,他听见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道:“你害死我父亲那年,我也是幼子。”
“我并未害他,是下面人收拾尸体时发现报到我这里的。我想,应该告诉你这个消息。”
杀人诛心。他看着郑元啸倒地痛苦的模样,并不觉得快意万分,毕竟,死去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回不来。
他抬步离去,听见郑元啸包含恨意道:“你可知,我与你父亲无冤无仇,是令学章指使我害你父亲!你的枕边人,是你杀父凶手的女儿!”
程朝脚步不停,他知道的,很早就知道了。
他顶着月色回了程府,小桃守在院门前低声道:“夫人她……,她已经睡下了,大人您要不明日再来……”
程朝声音彻底冷了下来:“让开,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青覃忙在后面使眼色,小桃掐着手心不肯移开脚步,程朝喊来下人准备将她拖下去。令姝拉开房门,寒风迎面扑来,她捂住嘴低声咳嗽。
程朝长臂一揽拥着令姝进门,另一只手掩上房门。令姝挣脱他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程朝开口:“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事吗?”
“阿姝,我们是夫妻。”
他不提还好,一提就唤醒了令姝的记忆,令姝眼眶一热,强压着心里的酸涩抬头眨眼,不想让眼泪落下。缓了一会才开口:“你最近忙着赈灾早出晚归的住前院方便一点。”
程朝:“你都知道了,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休息了。”令姝甩下一句话快步朝床边走去,下一刻程朝的话就掀起她心中的一阵波澜。
程朝:“你那日拿给我的信件应该不全,这几日反应异常,想必是知道了你父亲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令姝猛然回头,神色激动的开口:“是!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要如何?”
程朝靠近床前小心翼翼的开口:“阿姝,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又怕你得知真相后不知如何面对这才一直没说。”
令姝鼻尖酸涩,泪珠如同珍珠般断线落下隐入床间,她咬紧牙关说道:“你我成亲之前你就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要和我成亲?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在利用我,报复我父亲,报复令家!”
他道:“不是,我不是利用你!等我知晓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婚后我也想过远离你,等到时机成熟就放你离开,可我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你,阿姝,我不能没有你。”
“我程朝对天起誓,若我对你之心有半分掺假,叫我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令姝抬手擦干眼泪,沙哑道:“事到如今你再解释也没有意义了,你写下一封和离书来,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她起身向外走去,被人猝不及防从身后抱住,热泪滴入颈间烫得令姝浑身一颤,往日的清冽的声音转为颤抖:“不要,我不要!阿姝,求你,别……离开我!”
程朝将令姝的身体转过来,俯身轻柔的吻去令姝脸上的泪水:“求你怜惜怜惜我罢。”
令姝泪眼朦胧轻轻摇头:“你我之间横亘杀父之仇,纵然你如今爱重于我不计较此事,那五年呢?十年之后呢?那时我容颜逝去,你我之间不复从前,难道你不会想起旧事?我不愿整日担惊受怕的活着,更不愿来日卑微看你脸色行事。”
他咬着牙道:“阿姝,数十年后的事我无法向你保证,可我们不能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放弃当下,不和离好不好?”
屋内恢复寂静,令姝只低着头不说话,两人僵持在原地。
咚咚——
“夫人,京中来人了。”
令姝擦干泪痕上前开门,小桃一脸为难的立在门口,看见令姝红肿的眼角露出担心的神色。
令姝问:“来人说了什么?”
“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钱婆子,说是……”小桃视线越过令姝看向身后的程朝,令姝向后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程朝转身进了内室。
小桃语速极快的说出实情:“老爷回京了时还带回了一女子,说要纳那女子为贵妾,夫人不同意便和老爷起了争执,现下犯了病,终日疯疯癫癫听不进话。”
“钱婆子还说,老爷吩咐府内不想让您知道此事,她是偷摸跑出来的。”
令姝将冰凉的手拢进袖中,吩咐道:“去将周叔叫来。”
“我父亲回京,还带回一女子,此事你为何没有告知与我?”
令姝紧紧盯着周叔,声音带着怒气。
周叔见瞒不住无奈道:“是老爷吩咐的,老奴不敢自作主张。”
几日来回折腾,她到底是受了风寒,此刻喉间痒意频发,她咳嗽出声,内室传来动静。
令姝压下喉间的不适,不顾周叔的劝阻:“立刻备车,我要回京!”
打发小桃去收拾行李后,她冷冷盯着周叔道:“你若是愿意留在此处,就自己留下。纵然京都是虎穴狼窝,我也一定要回!”
周叔不敢再劝,快步离去。
令姝转身回房,她无视坐在床上的程朝,动作麻利的收拾桌上细软和信件,身后沙哑的男声响起:“那女子原名叫柳芙娘,河西人士,她母亲与你祖母有些交情,家道中落后投奔你家,随后嫁给明州小官李纹为妻。十三年前,她夫君犯案判全家流放,你父亲收买官兵将她换了出来,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杀我父灭口。”
令姝动作顿住,手上的砚台未拿稳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程朝听见动静迅速上前查看:“没事吧,有没有砸到?”
她冷哼收回手,冷嘲热讽道:“你调查的倒是清楚,只怕我家祖宗三代都叫你查的干干净净罢。”
程朝无奈苦笑:“我怕那女子耍手段你应付不过来吃亏。”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没了你程朝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令姝挤开他走到衣柜旁收拾衣物。
程朝默默跟着她身后转悠,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错,令姝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转移话题:“阿姝,和离的事我们先不谈,你先回京处理此事,待明州事毕我就回京找你。”
令姝抱着衣物准备去床上包起来,程朝立在眼前挡住她的去路,令姝没好气道:“挡路了!让开些!”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程朝开口:“你回不回京与我何干,和离书写好寄给我,你我以后不必再见。”
程朝沉默片刻道:“和离绝不可能,若晋瑞二王登基清剿政敌,我自赴黄泉遥祝卿卿再觅佳婿,便是死我程朝也是你令姝的夫君,绝不做那下堂夫!”
令姝气急败坏回头怒道:“你这是威胁我?”
她怒急:“那你就去死好了。”
程朝并不接话,反而坐到床边帮令姝收拾东西,他不常做这些活,没两下就把令姝叠好的衣物弄散,令姝看着这一幕气的脑门突突的疼,一把甩开程朝捣乱的手:“你故意的吧,哪凉快哪呆着去!”
三番四次被嫌弃的程朝郁闷无比,不敢怪令姝只敢小声说话:“我只是想帮你。”见令姝神色越来越不耐烦连忙开口,“你将青覃他们带着,路上我放心些。”
令姝没有接话,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