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雪停了,天色便开始渐渐放晴。
今晨更是碧空如洗,暖阳融融。
西院里平日没什么人,依旧被棠梨打扫得很干净。
枯黄的杂草尽数除去,新移栽的花木整齐排列,只待来年春日绽放。
临近新年,弘文馆已然休课。
洛晚半倚在院内的躺椅上晒太阳,棠梨侍立一旁,正细细梳理当年叶氏陪嫁的下人名单。
棠梨道:“夫人当年带了四个丫鬟,茯苓、甘草、桔梗、芍药,另有一位李嬷嬷。除李嬷嬷告老还乡外,其余皆被冯姨娘发卖了。”
冯玉芸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却唯独留下李嬷嬷,许她告老还乡。
李嬷嬷虽年迈体弱,看似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呈堂供词,不依靠年龄断论真假,冯玉芸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何种情况能致使冯玉芸这样谨慎的人,自甘留下后患,只能是叶氏当年身边被收买的人,就是李嬷嬷,她与冯玉芸本就是一伙。
老不死的老得要死了,想要悔过,便书信一封寄给池绾绾,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且不论李嬷嬷是否愿意豁出去告发冯玉芸,即使愿意,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很难给冯玉芸定罪。
况且,冯玉芸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冯家。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将冯玉芸钉死在板上,那么一切举动都会打草惊蛇。
如今之计,只能是先找到叶氏的陪嫁丫鬟,将当年之事一一弄清,收集证据。
洛晚问:“达官贵人发卖的丫鬟,通常会卖往何处?”
“红楼。”棠梨压低声音,“那是达官贵人贩卖人口的地方。”
洛晚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贩卖人口,每次听到这四个字,记忆里的画面都会骤然清晰。
七岁那年。
起初她被人关在后厨,小手被泡得发白虚肿,还在给酒楼刷锅洗碗。
不洗的话,鞭子会打下来。
很疼。
洗了一段时间,她又辗转被扔去台上表演杂技。
后来酒楼来了位听雨楼的人,要买下她。
她哭着求老鸨不要把她卖了,她要留在那座城,等一个人。
但她还是被见钱眼开的老鸨卖了。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脱敏。
如今回想两者岁月,倒是有些说不清,听雨楼和酒楼哪个更好点了。
洛晚掌心被指甲嵌得生疼,却还是平静问:“京师的红楼,只做贩卖人口的买卖吗?”
她之前见过不少干底下勾当的酒楼,往往几条灰色产业链串在一起。
棠梨吞了吞口水,见四周没有东院的人盯梢后,才小心翼翼开口:“我听其他下人说,红楼表面上是赌场,背地里干得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棠梨一激灵。
“池绾绾!”池明诗的声音在院外炸响。
“哎哎,”池明礼将池明诗拽到一边,蹙眉道:“你能不能礼貌点?”
咚咚咚——
池明礼边敲门边喊:“池绾绾!”
洛晚都不用多想,肯定是昨晚宫宴的事,传到这对兄妹耳朵里了。
甚至这俩人为何来找她,她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池明诗想去宫宴见江辞尘这事,在府中念叨了好一阵儿,最终没去成,却叫她看不起的,商贾之女的姐姐去了。
池明礼崇拜江辞尘,如今听说她与江辞尘有了交集,自是来求她遵守诺言了。
一个心心念念要见江辞尘,一个对那少年将军崇拜至极。
洛晚叹了口气,怕是要失信于池明礼了。
江辞尘,引荐不了。
她躲还来不及呢。
洛晚示意棠梨去开门。
门一打开,池家兄妹二人互相推搡着进来,谁也不让着谁。
池明诗抢先发难:“听说你昨夜去了宫宴?”
东院四口人尚吃着早饭,便有探子来通气,说了昨夜宫宴之事,她气得摔了筷子。
“是啊。”洛晚慵懒地晃着藤椅,连眼皮都懒得抬:“还见到了你朝思暮想的江小将军。”
池明诗顿时涨红了脸,气不打一出来。
本就因没去宫宴心中不平衡,现在洛晚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自打洛晚回府,她就诸事不顺——刘嬷嬷被罚、学堂受辱,如今连宫宴都被抢了先。
池明诗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气,她正要发作,却被池明礼一把拽到身后。
池明礼蹲在洛晚跟前,兴致冲冲地问:“听说少将军的封号是你想的?”
“嗯。”
池明礼又问:“那你和少将军说话了没?”
“池明礼!”池明诗咬牙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洛晚故意提高声调:“说了。”
池明礼道:“那你现在,是和他能说得上话的关系!”
洛晚打量池明礼一眼,也不知他从哪得出这样的结论。
说过话,便是说得上话?
荒谬的逻辑。
洛晚也得出一个结论:江辞尘肯定给池家兄妹下蛊了。
纵使池敬安现在攀附的是顾家,但他儿子女儿都心里向着江辞尘,保不齐日后池明礼成为家主后,第一时间归顺江辞尘。
洛晚想起江辞尘那双锐利莫测的眸子,为避免昨夜的事情再发生,只能想法把池明礼糊弄过去,轻叹无奈道:“他那种人,不屑与我们小门小户为伍。”
池明礼顿时蔫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不料这话却戳到池明诗痛处。
她语气不爽,趾高气扬道:“那是你,我们外祖父可是礼部尚书!”
池明诗是小女儿,从小被冯玉芸和池敬安宠着,池明礼也经常护着她、让着她。
于是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洛晚不惯着她,淡淡道:“是么?昨晚宫宴上没见着,今日倒是头回听说。”
池明诗难得没有动怒,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冷冷瞥了池明礼一眼:“说正事。”
原本瘫坐在地上的池明礼这才慢悠悠起身,语气奄奄的:“母亲让你去祠堂一趟。”
世家的祠堂向来庄严肃穆,是供奉祖先牌位,举行祭祀仪式的圣地。
甫一踏入,便问道股浓重的檀香气息,在鼻尖凝成沉甸甸的压迫感。
冯玉芸背对着门口,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她面向层层叠叠的灵位,敲打木鱼默诵经文,素色衣裙在香火缭绕中显得格外虔诚。
佛口蛇心,诵的是救世经文,行的却是豺狼手段。
池明礼已经掀开长袍,规规矩矩跪在蒲扇上。
冯玉芸未睁眼:“你们出去,绾绾留下。”
池明礼不明所以:“为何?”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素来信佛,常携他们兄妹在祠堂诵经祈福,今日这般独留洛晚的情形却是头一遭,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池明诗会意,拽着池明礼的衣袖往外走,低声道:“母亲自有道理,我们先出去。”
临到门槛处,她忽地回首,冲着洛晚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待脚步声渐远,冯玉芸敲打木鱼的动作停住,仍背对着洛晚:“绾绾,跪下。”
香炉里三炷线香将尽未尽,灰白的香灰颤巍巍悬在末端。
洛晚抬眸望向角落那块积灰的牌位,那是池绾绾生母,叶氏的灵位。
洛晚分寸未动,反问道:“为何要跪?”
冯玉芸道:“你一介女子,尚未出阁,却在朝堂上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洛晚平静地道:“我是女子不假,尚未出阁也不假,可北国没有任何一条律令,禁止未出阁女子谈论政事。”
冯玉芸依旧是一副贤妻良母模样,语重心长道:“你的话不止代表你一个人,更代表了整个池家,若因你一人之言而牵连整个家族,你岂非成了池家的罪人,你母亲早逝,我自然要替她好好教导你……”
“不必了。”话音未落,便被洛晚打断:“绾绾谏言乃陛下钦点,冯姨娘如何教导?是要教我抗旨吗?”
整个池府都是叶氏母子的埋骨地,冯玉芸居然有脸与她谈论叶氏。
此言一出,冯玉芸面上鲜少地露出怒色,转身道:“池绾绾,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洛晚道:“冯姨娘。”
冯玉芸道:“你知道我是你的姨娘,你用这种语气和长辈说话,这便是你离家这些年,你外祖父教给你的吗!”
洛晚道:“冯姨娘好像格外喜欢提起已逝之人,外祖父教给绾绾的,是为人当如青竹,宁折不弯;处世应似明镜,不染尘埃,真正的礼数不在虚与委蛇,而在明辨是非。若是因为所谓的长幼礼数,便要昧着良心颠倒黑白,那恕绾绾不能苟同冯姨娘的观点。”
冯玉芸气急攻心,喝道:“刘嬷嬷!”
一直守在门口的刘嬷嬷闻声,立刻跑了进来。
只余棠梨一人焦急地候在门外。
冯玉芸道:“池绾绾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家法处置。”
刘嬷嬷应下:“是。”
东院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从洛晚没有自侧门进入池府开始。
抓不到其他把柄,便以以下犯上为托词,势必要给她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刘嬷嬷摩拳擦掌,长木板在手心掂了两下:“大小姐,伸手吧。”
几个板子而已,洛晚捱得起,但池绾绾捱不起,叶氏被冯玉芸打压到死,她的女儿不能步她的后尘。
若是让冯氏一次得逞,连带着池明诗与刘嬷嬷一起变本加厉,说不定日后棠梨也要受辱。
洛晚道:“若姨娘觉得绾绾失礼,不妨明说绾绾哪句话以下犯上?”
刘嬷嬷道:“夫人是池府主母,主母说什么,大小姐都得受着,不然便是忤逆。”
洛晚吸了口气,好一个蛇鼠一窝!
先是以下犯上,现在是忤逆。
被打,便是认了以下犯上的罪名;不被打,便是忤逆。
理,与她们根本讲不通。
洛晚冷冷道:“你试试。”
冯玉芸吩咐:“刘嬷嬷,打!”
起初刘嬷嬷还有点怵,毕竟之前在荣安堂差点被洛晚打了,现在都惊魂未定。
在得了冯氏的准话后,立马化恐惧为力量。
刘嬷嬷的木板挟着风声呼啸而下,却在距离洛晚背脊三寸处骤然停住,一只素白的手稳稳钳住了她的手腕。
洛晚指尖发力,刘嬷嬷的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木板哐当落地。
刘嬷嬷惊愕地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巧劲顺着自己的力道传来。
洛晚纤白的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旋,借着她下砸的力道往侧边一带。
“哎哟!”刘嬷嬷肥胖的身子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像截木桩似的往前栽去。
洛晚神色从容地收回手,垂眸瞧着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刘嬷嬷。
冯玉芸脸色骤变,终于装不下去,厉声道:“池绾绾,你要造反不成!?”
洛晚依旧淡淡的,甚至乖巧地行了个礼:“姨娘言重了,只是这无端责罚,绾绾实在不敢领受。”
冯玉芸厉声道:“既然大小姐这般不懂规矩,那就在西院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