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朱漆大门被铜锁重重落下。
棠梨急得眼泪直掉:“小姐,这可……”
冯玉芸这一手,堪称一箭双雕。
她素来看不起商贾出身的叶氏,也看不起叶氏的孩子,容不得洛晚越过她精心栽培的儿女,在外头抢尽风头。
但这番惩戒,除了明面上的冯玉芸,背后定少不了顾家的推波助澜。
禁足,表面上是管教不驯的女儿,实则是顾家对沈家与江家的敲山震虎。
沈之砚的幕僚因替江辞尘拟封号而受罚。
顾家是在昭告天下:便是沈家幕僚,他们想动便动,想折便折。
然而这道禁足令,却正中洛晚下怀。如今阖府皆知她被囚于西院,反倒给了她金蝉脱壳的良机。
她便能毫无顾忌地抽身,潜入红楼,追查当年丫鬟被贩卖的线索。
西院的高墙能困住闺阁千金,却拦不住听雨楼的死士。
夜色如墨,洛晚易容换装,一袭利落男装,翻越高墙,身影融入沉沉的黑暗。
若说醉仙客栈是世家子弟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那红楼,便是奸宄豪强谋财害命的修罗场。
红楼隐于城内一处偏僻暗巷,外表不过一座寻常朱漆二层小楼,远不及醉仙客栈的奢靡张扬。
越过那扇雕着貔貅的乌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脂粉、汗酸与血腥的浊气便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大堂内,赌徒们瞪着血红的眼,将银票狠狠拍在污渍斑斑的赌桌上,嘶吼声几乎掀翻屋顶
二楼雅间,女子娇腻的呻吟与男子粗野的狞笑断断续续传来,更添几分糜烂。
洛晚特意换了身云锦月白长衫,腰间缀着莹润羊脂玉扣,手中湘妃竹折扇轻摇,俨然一个不知疾苦的富贵公子哥。
不多时,一个精瘦小二堆着谄媚的笑迎上来,眼角挤出层层褶子:“公子瞧着面生,头回来?”
洛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环视四周。
小二眼尖地注意到洛晚手中的折扇,笑容更深了:“公子想玩些什么?”
洛晚道:“哪种赌得最大?”
小二忙道:“那必定是骰子类,掷骰与押宝。”小二搓着手,指向大堂中央人声鼎沸的赌桌:“那边赌的便是掷骰,一局上百两输赢。”
洛晚刚迈步,小二拦在前面,赔笑道:“公子见谅,咱们这儿得先验资。”
所有赌坊都有个规矩,有钱才能赌,红楼也不例外。
验资既防止赌客赖账,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小输小赢不能走,输个底朝天或者赢得盆满钵满,方能结束。
这赌坊里的勾当,向来如此,要么一夜暴富,要么倾家荡产。
赢了的,未必真能带走银子;输了的,却可能连命都押上。
毕竟在这地方,赌的从来都不止是钱。
洛晚解下腰间玉佩抛过去,羊脂玉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温润光泽。
小二双手捧住,细看几眼:“公子稍候。”
恰在此时,不远处爆发撕心裂肺的嚎叫:“你们他妈凭什么赶老子?!老子花了钱的!花了钱的!”
一个蓬头垢面、绸衫腌菜般的男人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往外拖。
他拼命挣扎,声音凄厉:“老子家当全砸进去了!凭什么不让玩!黑心肝的畜生!”
“钱都输光了,拿什么玩?”打手嗤笑着将人掼出门槛。
男人忽地软了骨头,手脚并用往门里爬:“让我进去!再赌一把!就一把!求求你们了……”
“省省吧您呐!”打手一脚将他踹回街面,语带讥讽,“昨儿卖老婆,今儿卖闺女,明儿是不是得把自个儿剁了当注?”
男人脸色骤变,爬起来啐了口唾沫:“呸!狗眼看人低!等老子弄到钱……”
两大汉抱臂大笑:“随时恭候大驾!”
洛晚漠然收回视线。
小二已端着檀木托盘回来,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红楼特制的朱砂银票。
原来如此!难怪那赌徒骂“黑心肝”。
红楼竟已开始自制银票,这些朱砂票离了红楼地界,怕是废纸不如。
小二躬身:“公子想去哪桌?”
洛晚下颌微抬:“就你刚才指的那桌。”
“好嘞!”小二引她至中央赌桌。
刚结束一局,操盘的局家见小二托盘里的朱砂票,立时吆喝:“来来来,给这位新来的公子让个座儿!”
赌桌上,最怕老手,最喜雏儿。
众人见来了只待宰肥羊,哄笑着迅速让出位置。
小二放下银票:“公子尽兴。”
随即退开。
众人瞥见那不算厚的银票,四周顿时响起奚落:
“就这点本钱?够玩几把?”
“怕不是待会儿要光腚出去喽!”
哄笑声中,洛晚只淡然一笑。
她无意在这些小鱼小虾身上浪费时间,她要钓的,是这红楼真正能主事的大鱼。要么输个精光,要么赢得红楼肉痛——这才是能撬开红楼地下勾当的入场券,才能探听当年丫鬟的去向。
见她如此,众人只当她是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于是很快又将目光粘回赌桌。
局家“哐哐”敲响骰盅:“下注了下注了!”
还未开始摇动,赌徒们便已按捺不住,一个个涨红了脸,扯着嗓子喊起来:
“大!大!大!老子这把全押上了!”
“小!小!小!这把必出小!”
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唾沫星子在半空飞溅。
有人死死攥着衣角,有人不停擦着额头的冷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骰盅。
越过躁动的人群,洛晚的目光落在赌桌尽头。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而后,她的视线凝固了——
那张脸,赫然戴着锦西城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
锦西城雨夜,那面具上蜿蜒流淌着雨水。
此刻,它映着赌坊摇曳的金碧辉煌!
面具男子慵懒地陷在椅中,手边银票已堆成小山。
“买定离手——”局家拖长调子,目光扫过一张张贪婪扭曲的脸。
面具男子懒散地支着下颌,修长手指随意将一叠朱砂票推至“小”字区,动作漫不经心,却带着猛兽逗弄猎物般的从容。
洛晚将一半银票推向“大”字区。
银票落桌的轻响,在一片喧嚣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赌桌尽头,面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骰盅摇动,檀木骰子撞击铜壁,发出清脆急促的“喀啦”声。
赌徒的嘶吼攀至顶峰。
局家道:“开——!”
骰盅重重扣落,满场呼吸骤停。
局家猛地揭开盅盖。三枚象牙骰在红绸上急旋,终定格:四、五、六。
大!
赌桌瞬间炸锅:“大!真是大!”
洛晚神色未动,看着筹码被推至面前。
余光里,面具男的手指在桌沿不疾不徐叩了两下,丝毫没有刚才输钱的懊恼,对他来说,似乎不痛不痒。
他缓缓起身,随手将厚厚一沓银票扔在桌上,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嘈杂:“诸位,可否让我与这位公子,单独赌一局?”
话落,眼神扫过众人。
有钱拿,有戏看,众人求之不得,哄笑着迅速退开,空出方寸之地。
易容面皮制作不易,洛晚此刻戴的,仍是锦西城那张。她笃定,面具男认出了她。
否则,何必如此?他究竟想试探什么?
洛晚折扇轻摇:“我为何要与你赌?”
面具男子反问:“来红楼的人,不都是为了赌吗?”
话既说到这份上,推脱倒显得可疑,洛晚道:“公子想如何赌?”
他道:“压宝。”
洛晚:“赌注多少?”
他道:“一千两。”
洛晚收扇:“好。”
所谓“压宝”,乃是赌坊里最考验听力和运气的玩法。
局家将三枚骰子置于铜盅,摇晃后倒扣于案,赌客需猜中骰子点数之和的单双,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老练的局家能靠手法控制骰子走向,而高手则能从骰子碰撞声中听出端倪。
局家手中的铜盅在空中划出几道残影。
骰子碰撞声如珠落玉盘,在这一赌桌上格外清晰,铜盅重重扣在赌桌上。
局家没有立刻掀开骰盅,而是先看俩人眼色。
面具男子慢条斯理道:“这位小公子先。”
洛晚的耳力,是听雨楼死士营里用血与命磨出来的。听力不过关者,早被流风统领扔去后山喂了蛇。更何况……她早已不是十六岁的洛晚。
听出单双?便是点数,亦在她耳中无所遁形。
洛晚道:“公子不怕输吗?”
面具男子道:“我不在乎输赢,权当陪你。”
洛晚道:“就不怕输光了筹码,连这面具都抵给我?”
面具男子答得干脆:“那便抵了。”
还真是爽快。
洛晚看向骰盅:“单。”
面具男子不假思索:“我赌双。”
局家缓缓揭开盅盖:
一、三、五。
九点,单!
洛晚抬眼:“你输了。”
旁观众人嬉笑起哄:“萧公子今儿手气不佳啊!”
面具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恰在此时,二楼“铛啷啷”响起一阵刺耳锣声,一个尖利的声音穿透喧嚣:
“不论输赢!红楼诚邀今夜流水达一千两白银之贵客,移步地下世界——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