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洲六月末的天,湿意还没散尽。
阳光落在水泥地上,烘得地砖发烫,走廊尽头的拖把水还没干透,踩过去会粘一脚。
教室不算热,却闷。
每张桌面上都浮着一层潮,袖口贴上去就能沾出印子。有人悄悄把后门打开了条缝,但室内温度依旧发涨,如憋久了的热汤。
沈韵舟坐在倒数第二排,额前细发贴着皮肤,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懒懒地绕着鬓角几缕发。
台上正在说话,声音被墙壁反弹回来,钝钝的,成了水底传来的闷响。
“你们为期一个月的法国夏令营游学即将开始了,虽然人不多,但异国他乡,第一次集体出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要多听带队导师的安排。不要随意脱离大部队……”
讲台上站着的是泠洲大学中法学院的院长,一个惯常发言时总是板着声调的女人。
明天,她们就要出发了。
这个由她们中法学院组织的法国游学夏令营,时长一个月,一半巴黎,一半南法。
沈韵舟是自愿报名参加的。她的专业是中法合作项目,从一入学起便注定要游走在中法两种文化与三门语言之间。
她高考超过六百分,却在众多热门专业面前毫不犹豫地选了颇为小众的中法学院。
她不是盲选。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会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
那时,她还没正式学过法语。
只是偶然从电影里听见几句漏出的句子,节奏轻快,发音流畅丝滑,有着唱歌一般的灵动感。
她听不懂,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只觉得法语像一滩水,正好流淌过她心里从未被浇灌的,仍然干涸的缝隙。
从那以后,她开始留意法国。
她反复看那些法语电影,不是为了学语言,只是为了看清镜头里另一个世界的人是怎么活着的。
她看到巴黎人走路很快,语速也快,讨论政.治和文学可以在咖啡店小酌一杯,也可以在小酒馆前的露台聊上一小时。
她听见,那种“礼貌中带锋利,自由中藏分寸”的气质,不是姿态,而是生活的本能方式。
她记住了塞纳河畔的旧书摊、黄色的地铁标牌、画得杂乱却热烈的涂鸦墙,还有深夜透着暖黄灯光的奥斯曼建筑群。
她甚至开始留意法国的罢工节奏、新闻主播的口音、政客的演讲姿态。这些都是她在此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生活的艺术。
可以独处而不尴尬,可以自由而不被打扰,可以锋利而不必收敛。
可以做自己,却不用顾及她人。
她想去巴黎。不为谁,也不为了飘洋过海。
她只是想在塞纳河上,在卢浮宫前,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爱自己想爱的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成为一个忠于真实内心的自己。
但她知道,真正靠近一个世界,不只是会听它的语言。
她更想明白的是,一个国家的文化是怎么被编织起来的。
一座城市是如何被讲述、被想象,又被真正走进的。
所以她没有只选语言。
她报读的是中法合作的目的地管理专业。法语从零起步,和专业课并行上。
她一边学语言,一边学怎么去理解一个地方,讲述一个地方。
她想做的,不是“说得好”,而是“看得见”。
每一个目的地,都不只是地理上的存在,它们有自己的节奏、气味与光线,有自己独特的记忆和情感。她想去聆听,去理解,去把那些故事讲出来。
用她自己的方式,把一个地方真正的脉搏传达给另一个文化背景里的人。
她想成为那种讲述者,文化的搬运者,也是连接者。
她知道,要成为那样的人,不能只靠书桌前的想象。
按照学院祖传的老规矩,大一结束即可自愿选择报名去法国暑期研学,提前感受法国,法语和法国文化,当然还有增进她们对本专业的了解。
此次全部学生一共十一人,加上带队导师一名,一行十二人。
这不是她们中法学院第一次组织法国游学夏令营,甚至可以说,这个项目行进至第三年,已经颇具成熟规模。
熟悉的主办方,泠洲大学和她所在的二级学院——中法联合学院。
熟悉的合作方,学院的法方合作院校——久负盛名的巴黎索邦大学。
熟悉的线路和课程,熟悉的流程和配方。
一切都是熟悉的,除了讲台侧边的其中一位女人,沈韵舟仅仅熟悉对方的名字。
简霁闻。隔壁班的法语老师。
沈韵舟所在专业人数多,专业课一起大班上课,但法语课则是按十五人小班分开。
简霁闻还未教过她。
在中法学院,法语老师几乎每学年都会轮换,学生也按成绩分班,每学期换老师。
沈韵舟作为快班的佼佼者,也将迎来新老师,只是现在还没人知道那会是谁。
她平时法语好,和老师们关系都不错。
不过,简霁闻不在她划定的熟悉圈内。
只是偶尔听其他班同学提过几句,说简老师是巴黎留学回来的。
简老师,简霁闻。
“嗯,大家在夏令营期间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我的电话号码是——”
在沈韵舟大篇幅的走神里,已轮到带队导师发言了。
她的音色既温和又沉稳,提到电话号码时尾音不自觉地在“是” 字上拖了一拍。
沈韵舟回神回得晚,周围同学早已掏笔记下电话号码。
她落后两秒后索性放弃,只是抬头肆意打量起这位简老师。
简霁闻不是张扬型的美人,但五官之间有一种极度克制的柔和。
她的眉细长而弯,没有刻意修饰。眼睛也偏长,眼尾微微收着弧度,不带锐气。
瞳仁清透,不是深棕也不是浅褐,而是一种有光的灰棕色,仿佛褪色的茶叶水,在阳光下泛着柔亮。
视线下移,简霁闻鼻梁挺却不过高,下颌线流畅干净。肤色偏白,是那种阳光照到也不泛红的细腻肤质,隐隐有点冷调。
她穿着一件奶白色衬衫裙,裙摆刚过膝,布料轻盈,微微起褶。
她不张扬、不抢眼,却让沈韵舟多看了几眼。
她的目光点点描摹,把年长女人的面庞收入心中。她忽然注意到,简霁闻左手无名指空着。
她想,这样的人,大概不会轻易被谁握住手吧。
最终,视线交错,对准。
沈韵舟迎来一眼责备的目光。
可那目光不是真的责备,反而像在说:“你在看,我知道。”
她没想到,那双眼睛也正将她收入眼底。
*
简霁闻望着讲台下那位过分大胆的小姑娘,眉头里不自觉荡开一丝涟漪。
小姑娘手里空空,连装个样子拿笔都懒得。
这就是本专业法语第一的沈韵舟?
这个名字她早就不陌生,每次考试时都抢尽风头。
是她的同事口里颇有天分,认真上进,勤学好问的沈韵舟。
也是此刻,目光肆意、懒散倚桌的年轻人。
原来,这也是沈韵舟。
似乎,想象中的乖乖好学生沈韵舟被她隐秘地、悄无声息地撕开,露出另一副面孔。
不安分的,大胆的,冒进的,带着些锋利的倔。
小姑娘今天扎着低马尾,额头光洁,只是右上角额骨有一块轻微的凸起。
不明显,只有在阳光拂照时才隐约可见,有些可爱。
简霁闻年过三十,自不会像小姑娘那样明目张胆地打量人。
她只是轻轻扫过两秒,对方模样尽数收入心中。
眉弯而浓;眼是内双,睫毛不长不短,眼神明亮,却不轻易流露情绪。
嘴唇抿起来时不算薄,唇色自然偏红,有种不服输的劲。
很有气性。
院长的叮嘱终于稀稀落落地结束。
简霁闻没再多言。
除去个别学生留下询问,其余人纷纷起身。
沈韵舟懒洋洋收拾书包,刚走出三米远,就听见背后响起一句:“沈同学,麻烦你等一下。”
她顿了顿,动作不紧不慢地拉上书包拉链,回头望去。
那一眼,清亮、坦然,仿佛在问:你叫我,是因为我在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