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莫名的“好巧”悬在空中,让沈韵舟觉得奇妙。
可当她抬眼和对面的女人四目相对时,这句“好巧”便是落地的雨,沉静,踏实。
沈韵舟无声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
显然两个人都是随机选择的座位。
但恰好是她,恰好也是她。
她原本没有刻意去商量和谁坐在一起,只是单纯地想一个人待着。
但如果——是和简霁闻共度这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呢?
没有如果,这就是眼前的真实情景。
“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了吗?”
简霁闻察觉到她视线飘忽,本想多等一会儿,给女孩回神的时间,可过道狭窄,她不得不无奈一笑,将对面的那点思绪轻轻拉回来。
沈韵舟这才回过神,收起自己的内心活动,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忙起身让座:“对不起,我这就腾位置。”
可一想到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与她贴身而过,沈韵舟便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下意识捏紧裤缝,低下头去,她不敢看她。
她感受到那副成熟身体的轮廓轻轻擦过自己手臂的瞬间,心里那点小小的防线,顿时起了皱。
这起伏的身段捏紧了她高低不平的内心。
沈韵舟愣在那里,呼吸急促了些,胸口不自觉轻轻起伏着。
等简霁闻坐下,女孩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怎么,紧张成这样?你怕我啊?” 简霁闻轻轻侧过头,声音里传来调笑。
“平时不是和法语部的老师都聊得挺好吗?见你们每次都说说笑笑的。”语气里仿佛还有一点点不满。
沈韵舟自己也想不通。平日里她与法语部老师都能轻松打成一片,但面对简霁闻,总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拘谨。
或许是因为简霁闻从未教过她,又比其他老师显得更端雅沉静,有种天然的距离感。
沈韵舟暗自将那种气场称作“师感”——让人不敢轻易亲近的敬重。
可几次短暂接触后,她却逐渐发现,简霁闻虽显端庄,处事却极有温度,甚至让她感到了母性温柔。
沈韵舟的心忽然软了,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语气里藏着她都未曾察觉的一点娇意:
“简老师,那从今天起——”
简霁闻双手抱胸,挑眉等着她把话说完。
“我就和你,全学院天下第一最最好,好不好?”她笑着,眼角弯起漂亮的弧度。
“小骗子。” 简霁闻自然不信她的鬼话,整个人却也被哄得十分舒展。
飞机还未起飞,机舱里略显嘈杂,两人已慢慢熟悉了彼此的气息,那种亲近很轻,也很松弛。
她们的同伴零零散散坐在不同位置,沈韵舟环顾四周,竟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此次她们选择的是北欧航空,航班机型大,座椅之间留有宽裕。
很幸运,这趟航班的上座率并不高,她们旁边的座位,一直到飞机引擎开始轰鸣都始终空着。
真好。
这是沈韵舟人生中第一次坐长途国际航班,一想到要和这么多人共处十几个小时,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可眼下,她并不慌张。
凌晨时分,飞机轻轻腾空,如一枝旱地拔葱的银箭划破夜空。
她透过舷窗望下去,是昏黄的机场灯光和城市建筑的点点灯火,一条条道路像经纬线交错,将这座城市细细切割。
而她,此刻正要离开这里,离开熟悉的土地,飞往未知的巴黎。
但她很安然。因为身旁的那位年长女性,让她心定。
“累吗?”她轻声问道,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天简霁闻为学生操了不少心,怎会不累?
简霁闻微微摇头:“我习惯了。倒是你,紧张吗?”
她记得沈韵舟的护照资料——这是她第一次出国。
女孩只是摇着头笑了笑:“有简老师在,我不紧张。”
简霁闻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动。那句“有你在”像一根线,系住了她和这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女孩。
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聪明又嘴甜的学生呢?
不知何时,机舱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周围也安静了。
简霁闻暂时没打算休息,她知道,再过两三个小时,乘务员便会开始发餐。
她偏头靠近沈韵舟,小声问道:“你困吗?”
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点奶音似的黏:“我不困,老师你呢?”
“那一起看电影吧。”
简霁闻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凉。
她拿出乘务员发的耳机,一只戴在左耳,另一只递给沈韵舟。
因为共用一副耳机,两人身体靠得更近了些。
简霁闻前倾着身子,低头滑动着屏幕:“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沈韵舟不太挑,但这时她更在意氛围的静谧,不想被吵闹打扰:“安静一点的吧。”
简霁闻点点头,很快便挑好电影。
她们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花样年华》。
“看过吗?” 简霁闻压着声问。
“嗯。” 沈韵舟点点头,“很喜欢。只是以前只在电脑上看过。”
言外之意,是没机会在大银幕上真正感受那种电影美学。
简霁闻笑了笑:
“巴黎的MK2和UGC电影院每年都会重映王家卫的片子,尤其在岁末年初。到时候你可以去看。”
她想起自己留学时,也经常一个人坐在MK2的放映厅,看着法国人屏气凝神地欣赏中式美学。
她听不懂全部粤语,却靠法语字幕沉浸其中。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妙。
后来她才知道,王家卫,是法国人最爱的华语导演之一。
她自己也很喜欢Kar-wai Wong的电影,只是始终没找到能一起看的那个人。
她从未想过,第一次有人陪她一起看王家卫的电影,会是在飞往巴黎的航班上,会是和这样一个比她小这么多的女孩。
所以你看啊——
人生,从来都是意想不到。
下一刻的故事,谁也说不准。
电影已经开始放映。
同样狭窄、有些昏暗的过道楼梯里,穿着旗袍的苏丽珍与人擦肩而过。
光影从楼道的高处落下,将她的背影切成一段一段,慢慢隐没在镜头的尽头。
沈韵舟屏息凝神地看着,耳边是一只耳机里微弱的对白和乐声,另一边,是简霁闻的肩,轻轻靠近。
她余光扫到简霁闻的侧脸,那线条分明又柔和,睫毛随着画面闪烁。
沈韵舟忽然想到,若换作简霁闻穿上旗袍,也一定是那种令人不敢久看的风情。
画面里,周慕云和苏丽珍相对而坐,话不多,情绪却在彼此沉默里悄悄涨满。
沈韵舟低声问:“你觉得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简霁闻偏过头,小声答:“或许不是动心,而是太寂寞了吧。”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动了画里的世界。
沈韵舟“嗯”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不是一部电影,更是一面镜子,映着不同时空里的两双眼,正一同注视着一场克制的靠近。
她们开始低声交换各自对镜头的理解,谁先低头,谁先离场,谁在说谎,谁在等。
嗓音很近,几乎贴着耳语。
直到飞机广播响起,说马上开始发餐,打破了这场沉默又缱绻的并肩观影。
灯光轻轻亮起时,电影正巧落幕。
沈韵舟慢慢摘下耳机,像从坐上了《2046》的列车,穿越另一个时空后缓缓醒来。
而简霁闻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评价藏进眼里。
『真希望,这部片子能再长一点。』
她没说出来,但那种余韵,在她眼睫轻颤的光影里藏不住。
乘务员推车缓缓而过,沈韵舟抬头张望了一下,正好与简霁闻的目光对上。
“喝点什么?”简霁闻低声问。
沈韵舟想了想:“苹果汁吧。”
简霁闻偏头和乘务员点了饮料 :
“Bonsoir, un jus de poe, et un jus de rtille, s’il vous pla?t.”
她要了一杯苹果汁和一杯蓝莓汁。
很快,纸杯装的果汁端到她们面前。蓝莓汁深紫、泛光,有点诱人。
简霁闻抿了一口,眉眼轻弯:“果然还是很好喝。”
沈韵舟手里的苹果汁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她望着那一杯颜色浓郁的蓝莓汁,没忍住也问:“能换一口喝吗?”
简霁闻抬眼看她,像有些意外,却还是把杯子轻轻递了过去。
女孩低头啜了一口,舌尖触到的是果香浓郁的酸甜,还有杯壁残留的微温。
她没有评价,只把杯子还回去,坐正,系上毛毯角。
正餐是一份热鸡肉饭,一块柔软的小面包,黄油、一盒蜜瓜和葡萄、原味酸奶,还有锡纸包着的小蛋糕。
两人默契地没说太多话,只有刀叉偶尔轻碰餐盘的声音。
吃完之后,机舱灯光渐暗,乘务员悄声回收完餐盘。飞行继续,俩人在温柔的冷气和毛毯下陷入断续的睡眠。
后来,她们还被轻声叫醒了一次。是下飞机前两小时左右,机舱再次亮起,乘务员推车送来简单的早餐:黄油可颂、果酱、果汁和热咖啡或茶。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睡意未散,只是默默吃完了各自的面包与水果,在旅程的尾声里把梦慢慢收口。
清晨六点的巴黎,藏在微凉的晨雾与冷气里。
广播声又响起,飞机开始下降。
窗外已经是晴朗的天,云层被割开几道光线,跑道的灯光在升起的太阳里显得微弱起来。
沈韵舟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翻面了。
“到巴黎了?”她的声音哑哑的,像从梦里带出来的。
简霁闻点点头,没说“欢迎来巴黎”,只是笑了笑,眼神答复。
飞机着陆的瞬间轻轻震了一下,她们没说话,只是同时握紧了扶手。两人的指节在中间短暂地碰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等乘客们纷纷起身,拥挤地往前走,沈韵舟站在队伍里,忽然有些恍惚。
刚刚的触碰与分开,此刻竟然盖过了她第一次来到巴黎的兴奋与紧张。
走出舱门那一刻,冷风裹着戴高乐机场的晨气扑面而来。沈韵舟下意识被吹的眯了眯眼。
她们顺着廊桥一路前行,玻璃墙外的机场跑道像展开的铅灰色水面,远处的建筑在清晨的朦胧里安静得不像现实。
简霁闻走在她前面不远处,手里拿着名单,在人流中等待,寻找其余学生的身影。
她是老师,是带队人,她不能只顾她一个人。
沈韵舟没有靠近,只是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拉着行李,一言不发地跟着。
她们之间隔着人群、嘈杂声和即将开启的旅程,但她预感到,在她们身上,有一段只有彼此知道的航程,已经悄悄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