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舟将行李妥帖地安置在大巴行李舱中后,顺势登上车。
车厢里已有零零散散几人落座,目光掠过,是五六个熟悉的身影。关系亲近的,自然成双成对地坐在一起。
她一眼便瞥见第一排右侧的林未青和叶栖南,两人正好也望了过来。目光相触,彼此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笑意。
沈韵舟没有多想,径直走到她们身后的靠窗位置坐下,默默从包里取出耳机,闭上眼睛,准备小憩。
其实她早已睡饱,只是车厢里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在闷热里,竟带来几分困倦。
这短暂的独处,恰好是个安静又不被打扰的借口。
耳机里的音乐音量不大,她依然能听见前排偶尔传来的上车声、笑语声,却始终没有睁眼,只是任由睡意缓缓袭来。
她没有刻意去计较时间,但随着大巴发动的轰鸣声,身侧忽然传来一句轻柔又礼貌的请求:
“韵舟,我坐你旁边,好吗?”
沈韵舟睁开眼的瞬间,顺势摘掉左侧的耳机,神色里透出些许半梦半醒的迷茫。
简霁闻就站在她身侧,手轻轻搭在座位靠背上,侧过头来笑得明朗。
“老师快坐吧,车子要开了。”
她轻声应着,明明座位还空着,却还是下意识地朝内侧挪了挪。
大巴车上空位不少,而简霁闻偏偏选择了她的身旁。
沈韵舟不动声色,却在心底悄悄揣测起来:
当然是为了“拉近关系”,毕竟她现在是学生代表,简老师这是提前放低姿态,示好拉近关系嘛。
简霁闻又颇为友好的笑了一下,安静坐了下来。
车子已经发动,正在缓缓驶出校门。两人虽坐在一起,却都没有刻意和对方搭话。
沈韵舟继续戴上耳机听歌,偏头看向窗外的街景。余光偶尔能瞥到身侧的女人目光没有离开屏幕,手指时不时轻点着,在回复消息。
一个人带着十一个小萝卜头远赴异国他乡,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老师,恐怕并不多。
毕竟这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一场牵系着十几位学生安危的责任之旅,稍有疏漏,便是不可承受之重。
沈韵舟不禁好奇,当初简老师得知自己被安排为带队教师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她一边想,一边才意识到——
自己竟不自觉地站在一个旁观又关切的位置,替她思量了这么久。
而此时的简霁闻,在确认好车上人数后,便低头开始回复学院的信息,向领导汇报一行人已全数到齐,车辆已顺利出发。
这次独自带领这么多学生,她心里其实也没底。
也正因如此,她需要学生里有一个能真正帮得上忙的人——
法语流利、处事踏实、值得信赖。
在法国,有时候一个能听懂、能应变的学生,必然能缓解此后的燃眉之急。
虽然上次动员大会时沈韵舟那副心不在焉、肆意走神的模样,她仍记得清清楚楚。
但回想多次从同事口中听说了小沈同学的正向评价后,她任然愿意大胆地选择信任她。
更何况,一再听闻小沈同学的法语这么好,学院几年都难得招到一位。
她有些期待了,可能这就是作为老师下意识想审视学生的“师味”吧。
想到这里,她把手机屏幕摁灭,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来。
车厢里不透气,闷闷的空调冷气很快熄灭了周围人的谈笑声,整个车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沈韵舟仍偏头凝视着车窗外不断滚动的风景,看着车行驶到了跨海大桥。
这是她第一次坐大巴穿越跨海大桥。
车窗外,海天相接,波光潋滟,一切新奇得让人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下沿途不断变幻的海景。
手机没有调静音,快门的“咔嚓”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闯进了简霁闻闭目养神的片刻安宁。
她微微偏过头,睁眼看去——对面那个女孩正倚着窗,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藏了几颗小星星,望着窗外的海,神情专注又痴迷。
“确实挺美的。”
简霁闻弯起唇角,轻声说。
沈韵舟原本只是想偷偷藏着这一窗的风景留作纪念,没想到简老师在悄悄看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软下来:
“我是内陆人,从小很少有机会看海。”
简霁闻点头,开了一个有点冷的玩笑,
“嗯,你们省的人大概从小都忙着吃辣,没空看海。”
沈韵舟顿时稀奇:“简老师知道我是哪里人?”
简霁闻莞尔:
“我不仅知道你是楚南人,还知道这次期末你的法语又考了年级第一。”
“哦,是吗?” 沈韵舟的耳朵动了动,“成绩还没公布出来呢。”
当然她不意外自己的成绩。
“嗯,是还没公布出来。不过——”
简霁闻故意卖了个关子,“这次你笔试的卷子是我改的。”
“是吗?” 沈韵舟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过来,头不自觉地向简霁闻那边靠了靠,“那我真是好幸运啊,第一次被简老师批试卷。”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都笑眯了眼,一副乖巧听话的小模样。
简霁闻却清楚,眼前这姑娘,层次多得很。
这份乖巧,只是她众多面貌中的其中一层而已。
她眯着眼笑的时候,让人莫名想到学校里那只总爱在阳光下打盹的小橘猫——懒洋洋的,软绵绵的,可爱得有些犯规。
小沈同学,有点厉害啊。
“能批到这么优秀的卷子,是我更幸运。”
简霁闻眼里漾起笑意,语气温柔得在安抚什么。
两个人在车里低低说话咬着耳朵,悄悄缠绕起一缕默契。窗外的风景一寸寸往后退,路程也不知不觉过了一半。
“睡一会儿吧。”简霁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晚上在机场还得折腾好几个小时,会挺累的。”
沈韵舟心头一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悄悄升腾。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简霁闻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一种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好像只要她在,事情就会被妥帖地安排好。
她明明不是那种轻易依赖别人的人,却在这一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种安稳。
这种感觉熟悉,又有点陌生。
熟悉,是因为她曾在母亲沈之棠身上感受过。
陌生,是因为这份抚慰,此刻来自简霁闻。
她低头想了想,也许,这就是人对母性的本能依赖吧。
沈韵舟再次闭上了眼睛。
*
大约半个钟头后,大巴车平稳驶达上海浦东机场。
简霁闻率先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手,清脆的巴掌声在车厢里响起,引得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她:“大家下车吧,记得拿好自己的行李,别落在车上了。”
“待会司机师傅开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便当先一步下了车,站在行李舱前守着,准备搬运行李。
由于此地不宜久停,车上的学生们只能依次下车,速度难免有些慢。
简霁闻干脆撸起袖子,亲自开始把一只只行李箱往外搬。
沈韵舟坐得靠前,是最早下车的几个之一。
她一眼看到简霁闻正在费力提着一只只几乎清一色的28寸大箱子,几步上前,默默递上一只手,和她一同抬起箱子。
简霁闻抬头瞥见是她,笑了笑,无声说了句“谢谢”。
不多时,林未青和叶栖南也下了车。见到简老师和沈韵舟已然动手,她们自然不好袖手旁观,也快步加入,忙得热火朝天。
陆陆续续,大家都开始动起来,搬行李、清点、整顿,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
于是,简老师领着一群拖着大箱子的小萝卜头们,浩浩荡荡地迈进了机场。
在候机大厅确认今晚的航班没有延误后,一行人总算放下心来。
距离值机和托运行李还有不少时间。为了避开可能的堵车,他们早早出发,如今在机场内已经休整了一阵,可眼下也才刚过下午五点。
简霁闻坐在靠窗的一排椅子上,又低头开始处理手机上的工作消息,一条条汇报着:学生们已平安抵达机场,情况一切顺利。
沈韵舟暂时无事,便和一旁的林未青、叶栖南轻声聊起天来,气氛不紧不慢。
其他同学有的刷手机,有的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机场的白噪音里浮动着少年人的轻松与闲散。
等终于完成值机、托运等一系列手续,简霁闻环顾一圈,把队伍重新整顿好,轻声宣布:“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一下,记得一个半小时后在安检口集合,不要迟到。”
林未青微微撅嘴,“我们走吧,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都饿了。”
沈韵舟点点头,和她们一起走了。
简霁闻待会儿会去吃点什么吗?她会饿吗?一个人吃,还是……也会和谁一起?
她边走边想。
林未青拉着叶栖南和沈韵舟一起进了一家拉面馆,三人落座,点好餐,聊起天来,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沈韵舟这才发现其实这两位非常好相处,性格随和大方,聊着聊着,她竟不由自主地轻松下来。
“韵舟,你法语这么好,到时候我和未青就等着抱你大腿了哦。” 叶栖南一边笑着调侃,一边冲她眨了眨眼。实则她的法语并不差,每次考试基本没掉出过年级前三。
当然,另一个常年在榜的,还有钟寻。
*
简霁闻其实哪儿也没去。她今天的事太多了——第一天带队出行,院领导格外上心,工作群里三不五时就@她,问进展、催回复。
一条条工作消息接连不断,她被信息淹没得心烦意乱,胃口全无。
只是起身去了旁边的便利店,随便买了杯黑咖啡和一个三明治,站着匆匆吃了几口权当充饥。
吃完,她回到原位坐下,戴上耳机闭目养神。
此刻她不需要声音,只是想借着耳机,隔出一点自己的世界,清净。
时间没有为难她,大约一个小时后,陆陆续续有人回来。等人都到齐,检查无误后,简霁闻带着大家过了安检,登机随即开始。
为了确保每一个人都顺利登机,她特意压在队伍最后,一边走一边清点。
等轮到她,她低头扫了眼手机上的登机牌,47A,靠窗的位置,正好。能少些干扰,也能有点喘息。
飞机上人来人往,她在狭窄的过道中缓慢前行,耐心等待前面的旅客安置行李。
36,39,43,45……
她心里悄悄数着,脚步也随着数字一点点逼近。
终于,47。
她轻轻吐了口气,视线瞥向座位。走廊边的位置空着。
而当她的目光穿过那空座投向中间的座位时,嘴角忽然微微动了动,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自觉的柔和惊讶:
“好巧。”
说得极轻,也极慢,像是落在心上的一滴水。
『好巧』这两个字,本就微妙;只有当心底那缕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待,被骤然兑现时,它才会悄声落在唇边。
简霁闻没有说“是你啊”,也没有说“你也坐这儿啊”。
她只是知道,在那一刻,她最想说的,就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