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死了个人,听说是那家的小姐,也是贞烈,还没出嫁呢,听未婚夫婿已死,二话不说就殉情了,喏,这不,圣上知道了,赐了好大一块贞洁匾……”
江道真的魂魄飘在人群上空,她怎么也触碰不到地面,她拼命呼唤跪地接圣旨的父母,可她的声音就如同微弱的风一般,掀不起丝毫波澜。
她从早待到晚,魂魄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仍锲而不舍地去拍门,惨声呼唤娘亲不要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她怕。
天渐渐暗下来,长街空荡荡的。忽而一阵冷风扫过,枯枝黄叶打着卷儿往前。江道真抬眼,见到了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画面。
她的尖叫凄惨尖锐,街上的东西木然转头,冷冷注视着这只新鬼。
“嚎丧啊。”老鬼淡淡抱怨了句,施施然飘远。
江道真立即噤声,瑟缩了一下,尽量将自己缩在不起眼的角落。
“嘿!”
一张鬼脸猝不及防闯入视线,江道真再也受不了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即使腿脚发软也麻溜地站起来,砰砰砰地一下下拍着朱红大门。
太吵了。
街上的鬼越来越多,尽数不耐烦地瞪着淡得快要消散的女子魂魄,更有甚者,黑色怨气都已被激发出来,但碍于江道真旁边立着的男人,还是没能冲上来把她撕碎。
柳冥摘下厉鬼面具,喂了两声,但江道真没听见。
他走了两步,身吸口气,扯着嗓子在江道真耳边中气十足地吼了声:“喂——”
朱红大门内传来连串狗叫,接着便是怒骂的人声。
江道真寸寸转头,不管身后的人到底是人是鬼,崩溃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却能听见你的?”
柳冥被吼得一愣:“你不记得我了?”
江道真警惕地瞪着他。
他很快恢复如常,摆了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扫眼面前的人蓬乱的头发,冷静道:“因为我是人,而你死了啊。”
“什么?”江道真愣愣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几乎已经转不动的脑海里零星突然散过几幅画面。
“真真,你的未婚夫婿死了,你也去吧。”
“娘?你说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由不得她!快!把小姐按下去!”
“爹!你怎么了?我是真真啊!”
“沉塘!沉塘!快!”
江道真睁大眼,如果鬼能流泪,想必她的脸都湿了,可她如今只是一只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她重复这句话,一直重复,素色的纱衣抚过地面,留下散发着腥臭的湿痕以及黑色的淤泥,“……我死了,我在荷花池里……”
她猝然抬头,怔怔望向柳冥,似自言自语:“我在荷花池里,好冷……”
柳冥生得俊俏,俊得不像人,一张脸比江道真这只鬼都还要白。此刻蹙着眉头,却让这股讨人喜欢的俊俏里混杂了一股子森冷寒气。
“只是冷?”他意味不明地问道。
江道真极缓的转动眼珠,最终定格在柳冥分外好看的脸上,茫然点了点头。
男人张了张嘴,听不清说了句什么,但应当不是什么好听的。
见江道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直言问:“报仇吗?我帮你啊?给报酬就行。”
“……哦。”江道真就只说了这个,便拖着湿答答的裙子下台阶,柳冥注视着她的背影,心底漫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
“喂!给句准话儿啊!”柳冥语气不太好。
江道真没转身,低声道:“不了。”言毕,提着裙子,漫无目的往前行。
柳冥没动,随口讽刺:“他们杀了你,骗了你十六年,你就这么原谅他们了?真乃当世神仙啊!”
江道真平日里不爱说话,被人调笑欺负都只会柔柔一笑,转而抛之脑后,从不记仇,从不与人起争执,但其实……不是的,她也有脾气,她也想像自己的闺中好友永幸那般肆意笑骂,但娘亲爹爹要她做一个大家闺秀……
“脑袋装粪的衰鬼……”
“什么?”柳冥表情空白了一瞬,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你方才骂我什么?”他接着又笑起来,好像江道真骂了他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看不见脸,但她瘦弱单薄的身体细细颤抖,柳冥收起笑,两三步行至江道真身边,还没出声,便被一双冷得像冰的手环住腰身,还没等他挣脱,便听见她微弱得如同猫叫一般的啜泣。
抬起来的手没有扳开江道真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堪称温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柳冥声音软下来:“想哭便放声哭吧,没人。”
“……啊——”存蓄已久的委屈立时决堤,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冥就这么无声站着,众鬼皆识趣地绕开。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柳冥便垂下头,等待她的回答。
“你对每一个主顾都这么好吗?”江道真撒开手,擦擦不存在的泪水,撇开脸别扭道。
柳冥微微怔住,然后弯了弯唇,有些不着调道:“不啊,分情况,我看脸……长得好看的就温柔点,长得丑的……就把他剁成肉馅做成包子吃。”
“骗子!”江道真吸吸鼻子,低低骂了句。
“出息了。”柳冥微哂,没等江道真听清,他打了个哈欠又问:“大美人儿决定好了吗?等着睡觉呢!”
江道真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屋檐。
就在方才,不知柳冥用了什么法子,她身死的缘由尽数都明了了。
原来,他的爹爹娘亲并不爱她。
她原以为当年他们从牙婆手里买走她是出于缘分和喜爱,没曾料到是贪欲阴谋。
她生得好,这一点从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周遭的小孩儿都没有她卖得价钱高,个个来问价的都说她生得好,是个美人坯子。
这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传进了寻找巴结权贵棋子的爹娘耳朵里。一转身,果然是个面皮白净,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户部侍郎,流水的银子随便捞一把都够普通百姓一年花销。因而,爹娘大手一挥,以在场所有主顾都不能企及的价钱买走了她,成了他们口中养了十几年的爱女。
出门驾车,在府坐轿,食指不沾阳春水,佳人娇柔似花蕊。
江道真果然如他们料想般长得如花似玉,貌美贤德的名声在她及笄后犹如春燕一般传到京城各处权贵名流的耳朵里。
侍郎家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踏破。
最后江道真许给了当朝大皇子信王萧谨——一个风流名声无人不晓的草包王爷。
但娘说草包王爷不夺皇位,能保住命还能享一辈子荣华,是个好去处。
江道真最终还是同意了,婚期定在中秋。
可刚看见中秋的脑袋,大皇子便薨了。
江道真一口气还没松完,父亲便将她关在闺房,勒令她不准走出房门半步,隔日,她便溺毙在荷花池中,对外称殉情。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父亲这么坚决要杀了她是因为国丈之位啊。
信王风流,不喜欢她这样呆得如同木头般的性子,暗示她爹识趣点断了他母妃胡乱指的亲事,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她死了都行,如果她死了,说不定在他成九五之尊后还能许她爹一个宰相之位当当。一个皇子也不可能真是个草包,不过就是扮猪吃老虎,想背后捅皇帝跟兄弟的刀子罢了,反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坐那个位置上去。
然后,信王假死,实则暗中集结势力,只等谋反时机。
再然后,江道真成了一缕孤魂。
“报仇,我要报仇。”江道真抬起头,认真望向柳冥。
“那就走吧。”柳冥打了个响指,昏暗的长街顿时被接连亮起来的灯笼照亮。江道真微微睁大眼,一直紧绷着的脊背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柳冥看在眼里,但没戳穿,似随口一说道:“走吧,江大小姐,这才是你要走的路。”说这话时,他解下披风,搭在江道真身上仔细系好。
这样温柔体贴的举动让江道真受宠若惊,怔忪地问:“你好像对我很好,你刚刚说什么?我们认识?”
手指一顿,柳冥意味深长的瞥了眼江道真,没解释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信口胡说:“不认识啊,我帮你是因为我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好人啊!”
哐当!
恰巧路过,又恰巧听到某人的话的老鬼脚下一滑,墙边摞的一堆东西没有一个能幸免遇难。
一记带有警告威胁意味的冰冷眼刀如有实质地钉在老鬼身上,吓得他连声鬼叫,如同踩了风火轮,火速消失。
江道真看得讶异不已,愣愣道:“你好像吓到他了……”
柳冥眼也不抬,胡诌道:“不是我,是你。老鬼看见新鬼都会害怕。”
江道真眨了眨眼睛,有些不信,“是吗?”
“你还报不报仇,话多!”柳冥突然拔高声音,没好气道。
江道真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上嘴,和老鬼方才一样,恨不得用脚走出火星子。
柳冥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郁闷抱怨:“又说我凶……”
“你得告诉我你是谁啊,我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显得有点……”江道真走到中途又转过头来问。
“对!笨死啦!”柳冥打断她,恨恨道。
“你真的好凶……你到底是谁啊?我感觉你在帮我对吗?”
柳冥冷笑了一声,干巴巴道:“记住了啊,大爷叫柳冥!至于帮你……我梦游,我闲,我大好人,我活神仙,您挑一个想着玩儿吧!”
江道真听后却没生气,柔柔笑了下,像极了她生前的样子,晃得人眼睛疼。
柳冥撇开眼,孩子气地踢脚边的石头。
“不走吗?”江道真轻声问,她的魂魄淡得快要看不见了,眼睛也不甚清明。
柳冥从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一阵,江道真仔细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朵紫蝴蝶。
很奇怪,自她死后,五感尽失,但此刻,她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是什么花?”江道真神思已经不大清明,大着舌头问。
“紫蝴蝶。”
江道真有些着急,她知道这是紫蝴蝶,但为什么她会闻到啊……
柳冥身体一动,接住晕倒的江道真,垂眸看着她疲惫的脸,淡得快要看不见的魂魄,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朱红大门嘎吱一声打开,里面的人在门缝里探头探脑,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凉风冷得直钻骨头,开门的小厮骂了一句,抱怨那些人仗着资历叫他一个才进府的出来看看谁在鬼号。
“呸!”
朱红大门复又合上,柳冥眼底一片冰冷,抱起江道真,朝长街尽头走去。
无人看见,江府大门上悬着的白幡被平白燃起的绿色荧火烧得连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