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雨天,初秋的雨绵绵无尽,潮气蔓延到各个角落,让人也不自觉焉了吧唧的,可花店的花儿却抖擞得很,簇拥着床上躺着的人,肥大的花朵一颠一颠地往前凑,即将碰上的时候,柳冥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吓得它们立刻挺直。
“主人怎么还没醒?”
“对呀对呀……”
柳冥坐在柜台后,听见小花妖七嘴八舌地讨论,警告地咳了一声,花妖们历劫噤声。
“历劫又失败了么?这是最后一次了……”在他手边,有一只树墩子,怔怔道,很伤心的模样。
柳冥望向床上躺着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会让她死……你们闭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别在她面前说东说西的。”
树墩子活得最长,一下反应过来柳冥要干什么,惊道:“我们是冥界的怎么能干涉主人历劫呢!你千万别乱来!”
柳冥闻言语气不太好,冷冷道:“若不是我乱来,昨夜她就魂飞魄散了。放心,我会让她主动拉我进她的劫数。”
他说的信誓旦旦,况且冥界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犹如一座空城,主人为心魔所扰命不久矣……
这是最后的机会,树墩子闭上嘴不再多言。
江道真醒了好一会儿了,但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鼻尖萦绕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柳冥趴在柜台上,手支着脑袋,没出声,静静地望着江道真。
她慢慢抬手到脸侧,试探一般晃了晃手,然后盖住眼睛,再也没动。
“怎么了?”柳冥问。
“嗯……我好像看不见了。”江道真笑着道。
柳冥脸色难看,话也不好听,恶狠狠道:“笑什么笑,难看死了!”
江道真有些无措,轻声道:“大早上的不要坏了心情呀……瞎了就瞎了呗,没什么的,我都死了呢……”
她的话没有说完,柳冥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衰气。”柳冥道,而后将她盖着眼睛的手扳开,直到看见露出的那双伤心到近乎绝望的眼睛后,他才柔缓了声音。
“没瞎,等会儿就好了。”
“是吗?”江道真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
柳冥抬眼,眼底晦暗不明,幽幽道:“如果你不害怕见到自己的尸体,你就不会瞎。”
……
来到江府,门口的白幡已经撤下,江道真拢了拢披风,看向一旁的柳冥,再次确认:“我进去之后,把我捞出来,然后就行了?”
柳冥叼着根草,含糊不清道:“对……你要是害怕就等些日子,我帮你弄,现在我进不去。”
把花灵给了她,他现在就是个花架子。
江道真微福身子,真心实意道谢:“公子帮了我许多,这次我自己来吧。”
“……行,捞出后放池边儿就行,只要脱离了你溺死的地方我就有办法了。”
江道真点点头,随后将披风解下,柳冥顺手接过,扬扬下巴,“去吧,遇着什么事就把紫蝴蝶捏碎,我就闯进来帮你。”
“你是个好人,我会报答你的。”江道真认真承诺,而后深吸口气,提裙抬脚走向江府大门。
今日守在门边的正是昨夜那个小厮。
正艳阳天儿呢,他半边身子却忽然打了个寒颤,纳罕地站起身,挠头道:“也没吹风啊?怎么一下就冷起来了?”
闻言,江道真笑笑,脚步未停,凭着记忆直奔荷花池。
也许是因为这儿死了人,往日最热闹的地方今日静得犹如坟地。
江道真停在距池子几步之遥的假山后,心口咚咚地响,胸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压住,喘不上气来,无形之中,她似乎被缚住手脚,一步也前进不了。
眼看着日头渐高,江道真浑身爬满密密麻麻的
刺痛感,疼得脸色青白交错。她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抬脚迈步……
“王爷怎么说?”
脚步倏忽间收了回去,她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另外一个声音她也识得,是父亲的。
父亲道:“赔了一条命,他自然称心如意,不过……”
“不过什么?”母亲提起口气,不放心地问,“他事先答应你的宰相之位呢?”
父亲冷哼一声道:“昨日有人传来一封信,正是王爷的。”
“说了什么?”
父亲沉吟片刻,说:“真真当年被拐子拐跑,如今亲生父母还在,只怕是个祸患,幸而已经除了,且有高人算过,真真命格奇特,魂魄定凶残无比,大皇子吩咐我等找到法师镇压真真,使其不能作祟。”
“那……”
两人的话丝毫不落的钻进江道真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插入心脏,疼得她冷汗涔涔,几乎站都站不直。
她的亲生父母被杀了……
父亲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两句话就如同魔咒,将她的最后一丝期盼毁得半点不剩,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只怕怨气缠身,黑气冲天。
“起风了,你身子不好,就别站这儿了。”母亲劝慰男人的声音飘过来。江道真眼神冰冷,直勾勾望着两人的背影,嘲弄一笑,怨气随心而动,悄无声息地缠住夫妻两人。
待到他们走远,江道真再也没有犹豫,一头扎进荷花池,将沉在池底的尸体抱至河边,捏碎紫蝴蝶。
尸体立刻消失在怀里,江道真最后看了眼荷花池,起身离去。
柳冥坐在对面茶楼,不知何时,对面来了个带着斗篷的人,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浑身湿答答的。店小二刚要上前,柳冥就道:“她不能喝。”
他没细究不能喝和不喝之间的差别,摸着脑袋就下楼了,一脚踏上楼梯,一股寒气直钻天灵盖,但时间很短,转瞬那股寒气就不见了。
“哟!会吓人了?”柳冥端着茶杯,欣赏着火光冲天的江府,笑意吟吟地问。
江道真比昨天还要狼狈,像个从泥巴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听见柳冥的调笑也没吭声,她已经能看见了,明明是件好事,但她高兴不起来。
“你想先报仇还是先救人?”柳冥幽幽问。
江道真抬头:“你怎么知道要救人?”
“猜的,所以你不打算报仇啦?”
江道真摇摇头:“仇我已经报了。”
柳冥正经起来,缓声道:“你报什么了?价钱怎么算?我都没出手……你最大的仇家信王还没找着呢,不算报了。”
江道真看向窗外,江府火光冲天,黑烟直冲天际,她淡声道:“我放了把火,他们会死得很干净。公子放心,你已帮了我许多,我会付你报酬的,至于萧谨……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柳冥挑眉道:“你下得去手?”
“他们也下得去手……我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还在……但是……”江道真喉头梗塞,隔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也被杀害了。”
柳冥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又听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知你本领高强,可否帮我找到我亲生父母的魂魄?”
“你知他们是谁?”
江道真摇头。
“你知他们家住何处?”
亦不知。
“你知他们因何而死?”
江道真抬头,肯定道:“因为我,萧谨怕他们坏事。”
柳冥支着下巴,沉思后答:“找到的可能性不大,但人死后都有魂魄暂存于世,如若真像你所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王爷怕你们坏了他的事,想必会让人拘着你亲生父母的魂魄,这样来说的话,还是可以找的。”
江道真眼神灼灼,注视着柳冥。
又听他道:“不过阴差不掺俗世,若我帮你,便要和皇室打交道,冒着被鬼告状的风险不划算。”
江道真咬着下唇,视线停在柳冥的手上,忽然,她灵机一动,道:“可你也是活人啊!就用活人的方式找也不行吗?”
柳冥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于是,又伸出只手,在江道真眼前晃了晃,“我办事,很贵的,你一只新鬼,付得起价钱吗?”
江道真一噎,随即道:“可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等事成之后……”
“打住!”柳冥举手制止了她的空话,现实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帮你是因为我们之前认识,这是你前世拿东西跟我换的,可你前世也没说让我一直帮你啊!况且这事儿坏冥界规矩,估计不行啊江大美人儿。”
“什么东西可以换,既然前世的我可以找,那今生的我也可以找。”
“功德。”柳冥看着她,好像料定她给不出来。
“功德怎么挣?”江道真撑着桌子,直直望向柳冥的眼睛。
他偏开脸,不去看她,如实说:“做好事来得最快。不过,你现在一点也没有,要达到能交换的水平,恐怕得再等个几百年吧。”
江道真眼里的亮光逐渐熄灭,滑坐到地上,靠着尸体冷冰冰的腿,一言不发,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柳冥盯着一尸一魂,心底的焦躁再次蔓延。
“那我自己去……”
“你求求我也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道真霎时起身,漂亮的眼睛期待地望向柳冥,“求求你!”
得,能屈能伸。
柳冥挤了个微笑,在心里腹诽道,就会拿这一招对付他。
“不过……”柳冥抬眼,不怀好意道:“再此期间,你得给我打工,蝴蝶铺花店的一应事宜都归你干。”
“好,一言为定。”
“不许反悔。”
……
“真的不许反悔吗?”
这已经是江道真第三次问了,柳冥埋首在柜台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头也没抬提醒她:“我记得你最大的仇家是大皇子吧,人家现在吃香的喝辣的,还关着你爹娘啊。”
江道真转头,在蝴蝶铺摆渡集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刻收起惧怕之意,对着面前少了半个脑袋,脑浆横流的新死鬼郑重道:“我会帮你完成最后的心愿的。”
“嗯,不错。”柳冥毫无感情夸道。
今日已无人排队,江道真招招手,一个树桩模样的矮凳就滚到了她的屁股下。
她两手撑着脸,茫然地看着外面,有些怅惘道:“一月过去了,你是不是骗我的。”
柳冥冷笑一声,“昨日我给你算你父母魂魄无碍的事估计被你喂狗了吧。”
“那万一呢?你看,京城这几日不管是茶楼还是酒馆都在说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不日登基的事,万一信王狗急跳墙,反了呢,乱起来谁照料我父母?”
“很有道理,不过,你先把花儿浇了,那盆紫蝴蝶要枯死啦!”
浇完水,江道真依旧坐在那儿,满脸忧心,张口就要开始。
柳冥及时打断:“你在把我当鹰熬吗?”
江道真抿唇,不好意思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假装大家闺秀的时候,道:“烦到你啦?对不住对不住,秋日里京城里树叶子掉得太快了,看得人触景生情,难免胡思乱想……嗯……若我出得去了,再多看些书,没准儿我自己就能找到他们了。”
那日她找回尸体后,五感确实恢复了,可因为用了紫蝴蝶养魂,她也不能离开京城,除非跟着柳冥。
“喏!”在她自顾自说得起兴,眼前突然递来一只木头人,一只手那么大,裙子跟紫蝴蝶长得很像,怀里抱着一面手掌大的铜镜。
“这是……”江道真看了一阵,没发现其中关窍。
“笨!”柳冥干脆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使手掌贴合铜镜。
江道真感觉到一股热流在手心聚集,紧接着手心痒痒的,柳冥就将手松开了。
她也移开手,铜镜闪烁了一瞬,接着就在镜面上看到了一盘白玉似的糕点。
“……”柳冥望了眼日头,“你饿了怎么不说呢?”
鬼怎么会饿呢?她只是馋。
啪地一下,江道真将镜子盖住,试探道:“这能看见我在想什么吗?”
“还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前提是你得与之有联系。”柳冥补充了句之后,就抬手枕着脑袋出门了。
江道真有些忐忑,琢磨着“想看见”的意思,抬起手,在月季上扎破手指,挤了半天挤出一小滴黑血糊在镜面上。
镜面亮起又暗下,她的心砰砰地跳,眼也不眨的盯着镜面,生怕错过什么。
“又闹腾了?”
镜面一片漆黑,却从里面传出来人声。
江道真小心翼翼把木人举到耳边。
“已经压下去了,怨气太大了些。”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听着约莫已有四五十岁,“江府的那个找到了就容易多了,血脉联系,镇压起来更方便。”
“还没找到?”另一道人声要年轻得多,音色清亮,有些熟悉,正是假死的大皇子。
“要不就是投胎去了,要不……就是被人藏起来了……”
……
江道真屏住呼吸,镜面仍是漆黑。这时,柳冥从外走了进来,往她怀里丢了袋东西,热的。
“嗯?”
这是芳华斋的糕点。
柳冥没看她,随口道:“买东西看见了顺便买的。”
江道真弯了弯眼睛,拿出来一块白玉方糕递到柳冥唇边,道:“你买的你先吃。”
柳冥皱眉,不可思议道:“你居然怕我下毒!”随即一口咬住,温凉的唇短暂地划过江道真的手指。
她睫毛闪了下,故意道:“对呀,我只有一条命了嘛,要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