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虽也过得顺畅,可不知怎的,江道真如同丢了魂一般,登记新死鬼名字十个能错八个,帮人了愿时,能把这个人的愿望栽到另一只鬼头上,一时间,蝴蝶铺的声誉直线下降,来自各方的举告信能堆满整间小铺,柳冥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把她穿透。
她心里也过意不去,但那日大皇子他们的对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每天日头最高时,柳冥习惯睡上一会儿,日头毒辣,也不会有鬼趁这个时候出来。于是,江道真打算在这个时候离开蝴蝶铺,去往……
“宿州?”鬼气森森的人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怨气十足,她差点吓撅过去,看也不看,闭着眼睛四处扔怨气。
一双手逮住了她,温凉的触感,指腹带着薄茧,江道真睁开眼,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愧疚,满眼都是对柳冥的控诉。
“你做什么!放手!”她吼了出来,后半截声音压在喉咙里,被哽咽拦住。
柳冥一脸莫名,拧眉道:“你要做什么?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蝴蝶铺,扔你那臭烘烘的怨气想祸害谁呢!”
“你!你!就是想祸害你……”江道真说了一半,蹲在地上,死死咬着唇,但无济于事,柳冥跟着她一起蹲下来认真注视她的时候,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边哭边打柳冥。
揪住打。
柳冥挣脱不开,由着她撒气,他知道江道真为什么这么委屈,这么生气。
好一会儿过去,整间铺子的花草尽数围在两人身旁,无声劝架,柳冥噗嗤一笑,江道真瞪着眼看她。
“你忘了你必须得跟着我,紫蝴蝶才能保你的魂吗?”江道真发泄完,柳冥才开口说话,仿佛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子。
这点让江道真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挫败感,但这件事错不在她,她硬邦邦地质问:“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知道我亲生父母在何处,这么长时间了,你连放我去报仇,去找人的想法都没有,吊着我几月,你就是在糊弄我!还不如让我拼着一条命救他们,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不在乎!”
柳冥坐在地上,脸上还有因为趴着睡觉衣裳在脸上留下的印子,睡眼惺忪,因为日头毒辣,琥珀色的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半,头发未束,乱七八糟地垂下来,这副景致看得江道真一愣,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
“什么时候知道的?”柳冥问道。
江道真咽了咽口水,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但终究是她打算不告而别,因而瘪瘪嘴老实道:“你送我镜子那日。我原以为我和爹娘血脉相连,所以镜子沾了血后我才能从里面得到他们的消息,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你的血也可以……”
“我被刺破手指那一日?”柳冥想了想道。
那一日说下雨就下雨,摆在铺子外的花草一盆都没提前收进来,柳冥不在家,江道真淋着雨把花草一盆盆搬进铺子,等柳冥拴着一溜新死鬼回来的时候,江道真刚好还剩一盆新开的香刺梅没搬。
见状,他将伞塞给她,把她推到火炉跟前,才去拯救那盆花瓣所剩无几的香刺梅。蝴蝶铺的花都有灵性,但偏偏喜欢江道真,瞧不上又害怕柳冥。被雨淋了这么一通,好不容易秋日开花的香刺梅气性大得不行,顾不上害怕,连扎柳冥好几下,搬完了一看,血都流出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江道真连忙拿了帕子帮他清洗,袖子上沾了血迹都没发现,到了夜里,她正打算再刺破手指挤点儿血出来的时候,带有血迹的袖子抚过镜面……
“我就看见你的血比我还好使,竟然还能看清楚画面,我的血滴上去镜子都是黑的。”江道真愤愤道。
柳冥怔住。江道真以为他心虚,继续道:“你明明知道他们在哪儿,也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不告诉我,不让我去,又用我的仇吊着我……你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柳冥道。
“……就是想让我给你打工!”
“……”
见他沉默,江道真愈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气得站起来背上包袱就要出门。
“等等。”柳冥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
“你放手!”江道真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
又是这招。
柳冥心里暗笑,配合地软下声音,晃了晃手道:“你坐下来我与你说明白。”
江道真转过脸不太相信道:“真的?不许骗我。”
“真的,不骗你。”柳冥举起另一只手,是个发誓的手势。
江道真这才放心坐下来,屁股下的树桩子飞快长出两根细细的枝条绕在她的小腿上。
见状,柳冥神色一软,轻声道:“你看,你就这么走了,不管它们。”
“什么?”江道真被枝条吸引了注意力,没听清。
柳冥不在意地笑笑,拖着声音道:“我说,你冷心无情,自己跑了,不管我这么个孤寡老人和蝴蝶铺。”
江道真顺嘴反驳:“本来就是你的铺子啊。”
“不是。”柳冥道。
“哦。”
柳冥弯了弯唇道:“不问?”
江道真眯了眯眼,扬起下巴,露出几分狡黠,颇为得意道:“我才不给你转移视线的机会。
柳冥拍了拍手,敷衍捧场:“哇!你好聪明哦。”
江道真听出了讽刺之意,一边伸手推他,一边催促道:“你快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冥伸出两根手指招了招,示意她过来。
江道真照做。只见他将手绕到她的背后,在颈后往下一掌处轻轻一敲,江道真忽然听见一声浑厚的钟声。手贴住她的背,一阵刺痛在手底荡漾开来,再转眼,柳冥已经收回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朵紫蝴蝶花苞。
也是在这个时候,江道真已有实体的魂魄霎时黯淡,和她初死那日一般无二。
她垂眸看自己泛着微弱白光的透明魂魄,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冥把玩花苞,随口答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身上的功德所剩无几吗?”
江道真点头。
柳冥便道:“这便是我一拖再拖的缘由了,你功德不够,维持魂魄只能靠着这颗花苞,蝴蝶铺不说是什么洞天福地蕴养神灵的好去处,起码能让你体内代替护魂的花苞活着,不然,你离了蝴蝶铺,花苞一死,你也就没了,估计死在去往宿州的路上都悬,所以啊,我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告诉你也没有意义。”说完摊开手,爱莫能助。
江道真面上浮起愁绪,仅仅是这么一小会儿,没了花苞,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散。柳冥将
花苞放了回去,她这才缓过劲儿来。
“所以啊,耐心点吧,攒攒功德,最起码得让花开了保你不死半路上在出发吧。”
江道真听完沉默了很久。
功德,她需要功德,怎么才能攒功德?
柳冥见她一言不发,便知她在琢磨速成的法子,也不劝阻,吊儿郎当地插着腰走了。
或许是江道真这人就喜欢较劲,老天爷就喜欢
这样的,隔天,蝴蝶铺便来了位能解燃眉之急的新死鬼。
“年几岁?”江道真活做顺了,头也不抬,例行公事询问来者来历。
“十八。”
“名字?”
“忘了。”
“……无名氏……额……籍贯?”
“宿州新坊人士。”
听到宿州两个字时她就抬起了头,打量面前的鬼,再次确认:“你确定是宿州?”
新死鬼看着年纪不大,穿着士兵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没了左手,心口被狠狠掼入了几根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旗子。
新死鬼点点头,语速很慢,仿佛喉咙里装着什么,他道:“确定。”
江道真顿时起了很多个猜测,她拿起摆渡集,假装记下,状似随口问:“宿州离京城可远的很呐,
怎么跑这儿来进地府投胎?”
新死鬼缓缓道:“心愿未了,蝴蝶铺……替鬼了愿……名声……好……”
江道真有些汗颜,心道近日这名声可比其他地儿都要坏。
“什么心愿?”
“我死之时,母亲尚在家中,但我没找到……”他从破烂的衣裳里摩挲了半会儿,拿出一只脏兮兮的荷包,“找到她……银子……我攒的……给她……活……”
“你母亲也在宿州吗?”江道真思索后问道,在宿州还好,若不在,那才是麻烦,估计得让柳冥来找才能了愿。
但还好,新死鬼点点头,答道:“在,母亲说等我……回家,不会……走。”
江道真鼻子一酸,连忙垂下头,写下新死鬼的愿望:寻母奉银。
“来,按个手印。”
新死鬼按完后,仰起头,森冷的目光投向江道真,道:“没有了吗?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江道真摇摇头,诚实道:“大概三五日最少,最多半月。”
“哦……那个……”新死鬼脚尖动了动,张了下嘴。
江道真以为他要走,连忙道:“你……等等!”
“什么?”新死鬼看向她。
江道真犹豫了下,还是说出口:“宿州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
他闻言摇摇头:“不知道……但是大将军要很多钱,要很多铁,听娘说还在征粮食……估计要打仗吧……”
江道真心道不好,莫非是信王按捺不住,终于要反了?
不行不行,且不说她俩之间的账还没算,就说打起仗来她亲生爹娘怎么办啊。
“……那个……”新死鬼犹豫开口。
江道真回神,心不在焉道:“你说。”
“你们这很好……三五日……快……”他顿了顿,视线不住往后瞥,下定决心似的,“我兄弟们……也来了……”
“啊?”江道真还没听明白,便觉一阵阴风飒飒,似提前入冬,让本就处在阴湿穷巷里的蝴蝶铺更加可怖。
紧接着江道真就明白了。
不大的巷子里,天上飘的,地上站的,墙上贴着的,全是魂魄。
“阿嚏!”
铺子里的柳冥被冻得打了几个喷嚏,捻着朵花就出来查看情况。
江道真也目瞪口呆,木然转头,不确定地问:“我都接了,功德够紫蝴蝶开花么?”
柳冥嫌弃地啧了一声,“累不死你。”说完抱臂而立,静静地守在门边,脸却臭得要死。
江道真感受花苞在心口咚咚地跳动,做梦一般喃喃道:“够就好,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