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被捆成人形粽子，动弹不得，嘴里被塞了东西，话也说不了，一个劲儿叫唤，柳冥冷眼看着，并没有要解开的意思。
阳光透过窗格子小块儿小块儿地洒在地板上，无名氏挣扎得愈发厉害，似砧板上待宰的鱼。
江道真不清楚状况，不好说些劝解的话，但见着被阳光晒得生不如死的鬼魂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柳冥。
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她刚刚转过头，柳冥冷不丁道：“要当大善人吗？”
觑着他难看的脸色，江道真识相摇头，摆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倒有些意外，柳冥瞟向身侧，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碗里，眉间松动了些许，这才将目光转向无名氏的身上。
因为不停地挣扎，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漆黑的瞳仁急剧缩小，剩下爬满黑色纹路的眼白，视线紧紧跟随着江柳二人，但动作略有些迟缓，瞳仁总是比转头慢上一拍，看上去……倒像是瞎了一般。
一时间，小屋里只剩下无名氏哼哧哼哧的怪叫，柳冥睨了他一眼，而后偏头，树墩子会意，不消一刻便托来碗血红鸡血，尚有余温，江道真神色微变，面上有些不可置信。
“你要做什么？阴魂最惧纯阳之物，它虽烦扰蝴蝶铺，但罪不至魂飞魄散啊！”
岂料柳冥头也没抬，在江道真出手阻拦之际眼疾手快灌下，下一刻，怪叫声瞬间变为凄厉惨叫。
黑色怨气犹如锋利刀刃席卷整个蝴蝶铺，光亮瞬间被吞没，一声惊雷炸在耳边。
下雨了。
雨水顺着窗棂悄无声息滴在地面，无声汇聚在无名氏冷冰冰的魂魄周围。
柳冥慢条斯理擦拭无意沾上的血迹，浑然不知这副模样给同为鬼魂的江道真造成了多大冲击。
“他？他死了？对吗？”恐惧使得喉咙干涩发紧，她竭力按下恐惧，视线在柳冥身上漂移不定，企图从这个人身上找到她熟悉的东西，同时身体无可避免地颤抖。
柳冥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比，道：“对，死了。”
“……”
空气死寂，一时间耳边只剩下轰隆隆的雷声以及滂沱大雨砸在地面的声音。
柳冥垂眼瞧着江道真的不安，心里陡然烦躁起来，哂道：“怕你就走啊，别回来了。”
江道真愕然抬头，神色不定，最终望了一眼柳冥，转身冲进雨里。
雨水越聚越多，湿气弄得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柳冥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瞥向窗外，觉得无趣极了，树墩子想开口，但这被柳冥预料到了，下一刻就坐在它的身上，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秋日的雨下不大，偶有大雨眨眼就停，成不了气候，不过一会儿，无名氏身下的水就已干尽。
树墩子的叶子蹭蹭他的小腿，柳冥收回视线就要起身，就在这时候，江道真乱七八糟地冲进屋子。
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手上肩膀上挂了一堆黄纸元宝。
她没看柳冥是什么表情，径直走到无名氏身边蹲下，拖出来一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铜盆，也不说话，将黄纸元宝通通扔进去，不料到点火的时候火折子却坏了。
柳冥语气不善，道：“不是叫你走吗，又回来做什么？烧这破玩意儿就能让我对你高看一眼……”
“你闭嘴。”江道真吸了吸鼻子，仿佛没听出他话里威胁讥讽地意思，兀自找点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要是真杀了我也好，我总说着去报仇，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无非送死罢了，你那日的话没有说完对吧？”她狡黠一笑，颇为得意继续道：“你那日骗了我，没有花灵养魂，我不一定魂飞魄散……”
柳冥看着她。
“……也可能会变成厉鬼，所以不论怎么样，仇我总报的了，我亲生父母肯定也会再见到，不论你杀我灭口还是继续留着我，于我没什么不同。”江道真神秘一笑，这是她晒书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好像叫什么《冥界秘闻录》
柳冥眼神有些复杂，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却被江道真一声惨叫吓得住了口。
“他他他！”江道真一脚踢翻铜盆，灰尘扑了无名氏满脸，但他浑然不觉，贪婪地吸了口残余的纸钱气息。
江道真退到门后，只伸出一颗脑袋，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惊疑不定，尚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柳冥掸掸沾上的灰，站起来，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颇有深意的一眼看得江道真更摸不着头脑。
只见他一抬手，便觉腰后一阵莫名推力，下一刻便到了屋子中央，四处门窗也在同一时刻嘭得关紧。
无名氏睁开眯着的眼，在原地等待，缠在他身上的藤蔓开始松动，犹如黑滑的水蛇，自脚底往上，安静地趴伏在柳冥手腕上。
无名氏松松筋骨，骨头咔嚓咔嚓地响，喉咙也是，但明显比昨日还要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他从腰间摸出来些零散东西，有时是些破布，有时是头发，甚至还有指甲并鞋袜一类的东西。
柳冥只看了一眼，便道：“想不到你还真是尊大佛，还能劳动这样的先生抓你。”
“先生？”江道真有些疑惑，凡尘最是混乱复杂，妖鬼人仙并行，保不齐有些作乱的，因而受仙人指点传道，就有了以降妖伏鬼定天下的法清门，门下既有正经拜师学艺门徒，亦有行走江湖自有门道的高手，无高下之分，皆称先生，若遇非人之物作乱，天下先生皆有诛杀之责。
“如此说来……是你犯了事儿？”
无名氏用力摇头，眼白大于瞳仁的眼睛流露出滔天的恨意，却口不能言。
“啧……”柳冥示意他写。
他写得极为艰难。
两人抻头去看，之见桌面上水痕杂乱，而无名氏越写越急，可手却被无形的东西束缚住，写出来的永远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别写了。”柳冥一把抓住他的手，五根手指根根骨节分明，修长瓷白，本是双与水墨丹青打交道的好手，但此刻犹如鉄钳一般禁锢住无名氏不受控的手臂，又如银针，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便游走了他的整条手臂。
“还是个厉害的先生，下了禁制，看来……”柳冥笑吟吟地，眼里却闪过一丝厌恶，“……你撒谎啦，打量着算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话头转得太快，江道真疑道：“什么？我吗？”
柳冥瞥了她一眼，道：“怎么？打量着他不敢吗？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其他目的，一新死鬼，就算一心了愿，可若没有别的东西相助，他如何能从千里之外的宿州赶来京城，起初我看着满巷子的鬼魂才没多想，毕竟这么多，保不齐就有些个天赋异禀，一死及成厉鬼，足以供养新死鬼魂苟活几日，加之他们只谈了愿，便没多想……不过……”他微微弯腰，注视无名氏，继续道：“追你们的人来了。说吧，故意将其引至蝴蝶铺有什么目的？”
听他说了许多，无名氏垂下头。
江道真道：“他说不了话。”
柳冥将她拉过来，示意她摊开手，而后刺破各自中指，血液交融的瞬间，江道真便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气流在周身游走，怪就怪在，她觉得很熟悉。
柳冥没有给她问问题的机会，抓起手，一把按在无名氏的插着旗子的胸口旁边。
湿冷的气息通过掌心瞬间抵达四肢百骸，与之同来的，还有忽远忽近的一道人声。
江道真再次睁开眼时已不再蝴蝶铺内，四周除了面前那一小块地方亮着，其余都黑得不见五指。
亮着的是因飘着一缕魂。
正是无名氏。
这里的他和外面的大有不同，起码收拾的干净妥帖，脸上也无乱七八糟的污渍，年龄也要小些，约莫十七八岁。
“……这是？”江道真试着动了下，没什么不一样。
无名氏开口了：“我就知两人并非常人。”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样说道。
“咦？你能说话了？”
无名氏腼腆地笑笑回道：“姑娘进了我的灵识之地，在这里，我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然能说话了，姑娘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江道真怔住，心道：柳冥这是什么意思，先前要我走，现下又派来这么一桩我听也没听过的差事，皇帝都没他难懂……不过要问他什么呢？
她抓耳挠腮想了半晌，想起柳冥说的那番话来，问：“你不远万里，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来蝴蝶铺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名氏沉默一刻，平静道：“了愿。”
“柳冥说你撒谎。”江道真道。
无名氏点头：“柳大人说得对也不对。我此行就是为了了愿，只不过同姑娘你以往见的愿望有所不同。”
江道真不置可否，随口道：“是吗？你要了什么愿？”
“一乃复魂还家，二乃践诺履约，三乃报仇雪恨。那时，我刚投军不久，在宿州城防里还只是个打杂的，有一日老大突然召集所有人到校场，说有大人物要来，不过等了很久，这大人物也没现身，只来了几个年纪同我一般大的先生，随手指了指我们便走了，他们离开后，老大把我们这些人叫到另一个地方告诉我们事情原委。原来，我们被选上了。”他顿了下，勾起一抹嘲讽笑意，继续道：“贵人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