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名氏送走以后，江道真一句话也没说，耷拉着眼，一屁股坐在了门口，如老僧入定。
柳冥的脸色虽没好到哪里去，但终归看着没那么凶巴巴的了。
门口坐着的背影太过显眼，他迟疑了下，默默叹了口气，抬脚走到她身边坐下。
“他说什么了？看着不是好消息啊。”
江道真没回答这句话，她在想另一个问题。
“你方才让我离开是发现了什么吗？”
柳冥微怔，启唇道：“我……”
江道真很聪明地说：“你发现信王很厉害！你也对付不了？对吗？”
“……”
对，很对。
柳冥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对付不了，劳动大小姐你自个儿去吧！”
“别呀！”被白了一眼她也没放在心上，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隐隐有些高兴，咧嘴笑了笑，“我嘴笨，说错了，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信王是什么东西，连你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你放心，我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夸张，完全就是她闭着眼睛胡吹，尽管这样，柳冥那张臭脸终究因为这话缓和了些，再次开口时，语气明显好得多，江道真又小小地高兴了一把。
她好像知道了拿捏柳冥的第二种办法。
“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远离是非，只要你放下仇恨，就不会卷到以后的污糟事里，可是，你还是要报仇，今天你也看见了无名氏的那副样子，完全就是被先生下了追踪咒的迹象，你一旦跟被下咒之人接触就会被先生知道，那么他背后的人可就盯上你了，所以啊，若日后混得苦哈哈的时候，莫要后悔就是了。”江道真只顾着点头之际，脑袋被重重敲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张牙舞爪。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你赶紧攒功德！别等还没出京城就被先生找着，反倒让仇家将你剥皮抽筋叫你永世不得超生——还跟我嬉皮笑脸！”说了这么一大通，转头一看江道真跟听说书一样，柳冥便觉气涌心头，想也没想给了她一下。
他终于有点理解历劫之前江道真教他时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
她当时怎么就忍得住没整死他呢？
柳冥的眼神太过奇怪，一时愤怒，一时疑惑，一时惊惧，一时了然，江道真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等着他的解释。
“你最好说出个所以然，不然……就算你现在是我东——家——”她咬牙切齿道。
柳冥嗤道：“不然怎么样，流点眼泪把我淹死，还是跳起来打我把我笑死？”
这话说得……是可忍孰不可忍，江道真听得目瞪口呆，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巴掌已经到地方了。
“……”
脸火辣辣的，柳冥万分不可置信，指指江道真，欲言又止。
打完以后，江道真才惊觉不妥，但打都打了，输人不输阵，又不是她的错，想了想，连个歉疚的表情都没有。
这副模样好气又好笑，柳冥挤出个阴森的笑，别开脸，闷闷道：“我不跟你计较。行了，说正事，无名氏说了什么？”
一口气落下，江道真差点忍不住拍胸口，她其实怕死了，最后再看了一眼确定柳冥没有要算账的意思，她才缓缓道：“他说他是宿州城防的小兵，某一日被信王的人找到了，本以为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没想到他们被拉去做了苦力，夜以继日凿山开矿，最终一个不剩全都莫名其妙发狂而死，死后亦得不到解脱，困在军营，浑浑噩噩，后来，一道天雷劈下来，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离军营很远了，而且身上被下了追踪咒，无奈之下，听说了蝴蝶铺，便白日藏躲，夜里赶路来到京城，只为还家，报仇，践诺。”
“那日……”柳冥迟疑道。
江道真摆了摆手，预料到他要问什么，接道：“那是他从乱葬岗找的孤魂野鬼，还是骗来的，咱们被他骗了。”
“不，没有咱们，只有你。”他伸出两根手指摇了两下，一本正经纠正。
过了这么些天，江道真也算是对他的性子有些了解了，干笑两声，不理会他的嘴硬。
“但现在没有办法呀！”
如果把功德装在个瓶子里，她大概连个底儿都糊不满，还怎么离京？还怎么摆脱先生追踪？还怎么替无名氏了愿？
想到此处，她捂住脸，哀嚎几声。
柳冥伸手到檐下，雨已经停了。
“不是有现成的吗？”
江道真撤开手，眼睛亮了一瞬道：“什么现成的？”
这时候他反倒不说话了，神秘一笑，拍拍屁股站起来，抬脚便走，江道真连忙跟上去。
一个时辰后，乱葬岗。
这一次，江道真真心实意竖了个大拇指，在身旁人眼睛跟前晃了晃，由衷道：“你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呢，我不过提到，你竟就想到了这么个办法。”
这个乱葬岗就在京郊，尸体多半是些罪犯或是流浪乞儿妓女一类。没有任何一只鬼会没有愿望。越想越高兴，她撸起袖子就想往里冲。
当然没成功。
柳冥抓住她的衣领不撒手，弯腰低头凑到耳边阴森森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若下次还这么没脑子往里横冲，我便叫你与他们做伴。”
“为……”话还没说尽，柳冥指了指她面前离鼻尖只有一寸距离的地方。
刚刚下过雨，天色不大亮堂，乱葬岗这种地方，阴气重，自然更加黑不溜秋。柳冥一指，她眯了眯眼睛，看清了这东西。
一根极细极不容易发觉的丝线从头顶不知何处垂下来，最底下吊着根半透明的约莫小指粗细的虫子，如若仔细看，还能看见一点暗红色。
福至心灵，她将视线投至远处，果不其然，前方密密麻麻尽是吊的这种虫子。
“这是……吊死鬼吗？”
吊死鬼常在夏日时从树上垂下掉在空中，若有行人路过，常常会落在其脸上身上。
她觉得挺恶心人的。
柳冥带着她又退了一步，微微皱眉，说得挺严谨，道：“是也不是，也叫吊死鬼，但这种能杀人。”
人教学不会，事教……“知道了，我发誓绝对跟在你屁股后面，不挪窝！”江道真立了三根手指在脑袋边，信誓旦旦道。“它还会杀人？就这么只虫子？”
乱葬岗不常有人，说话声一大，鸟雀便被惊得四散而飞，恰有只蠢的，傻不愣登地撞在吊死鬼最密集的地方。
江道真没眨眼，她敢发誓。
几乎是刚碰到吊死鬼，那只鸟儿就落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而后，黯淡无光的羽翼动了动，爬出一只血红的吊死鬼。
柳冥扬了扬下巴。道：“看见了吗？一只虫子，能在一盏茶之内将人吸成干尸。这里走不通。”
“等等！”江道真拉住他，道：“我是魂啊，我没有血可吸，了愿我也会，你把摆渡集给我吧，我进去，你在外面别走就是了。”
柳冥奇怪地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感受到了明晃晃地鄙视。
你等着！
她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句，对着柳冥的背影拳打脚踢。
一阵风吹了过来，吊死鬼乱晃，柳冥疑惑转头，她瞬间换了副模样跟了上去。
京郊乱葬岗在一处小山里，下了雨，不消一会儿，这座山便被囫囵罩进雾里。
她起初离柳冥有大约三步，后来两步，再后来直接上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寸步不离。
并非是她太过胆小，而是越进到深山之内，便觉得阴冷刺骨，加之四周黑乎乎的，总感觉有人朝着脖颈吹凉风，她怕被野鬼算计跟柳冥走散。
对此，柳冥没说些什么，放慢脚步后，步子也变轻了，林子就显得格外安静。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久，静得让人昏昏欲睡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连串狞笑。
抓袖子立马改为抓手，江道真死死抱着柳冥的手臂不撒手，咽了咽口水，心口的花灵跳动得比打鼓还要厉害许多。
从旁伸出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江道真越收越紧的手臂，但没有丝毫松动。
柳冥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没抽开手，心里估摸着手臂的青紫状况。
又是一连串狞笑。
“和话本子里演得一样……”江道真咕哝道，一步步跟着柳冥往前挪。
“新来的？”
“什么？来新鬼了？”
“男的女的？”
“问问她有没有见过我的头？我的头找不着了？我头呢……”
“来了来了！”
……随着他们越走越进，耳边各种杂乱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涌来，起初还听的清一些，后来……后来两人恨不得没长耳朵。
吵得人要聋。
越往前，江道真注意到，林子逐渐稀疏，她已经看到了一大片空地。
这时候，柳冥又拦住了她。
而后捡起根白骨扔在“空地上”。
霎时间，“空地”塌陷，一直延伸到脚边，她往下瞅了眼，密密麻麻的全是吊死鬼，尽是血红之色，看来这个陷阱让这些东西喝了不少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