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京城静得连声狗吠都没有，家家门户紧闭，门前高悬得灯笼幽灵一般晃荡，江府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府宅还未拆掉重建。
扛着白幡的男人立于阶下，三两步到了门前，轻叩两声门环。
自是无人回应。
推开门走进江府，假山林木，房檐廊柱无一不是焦黑破败的模样。但他也不是为了这些特地来江府。
他犹如到了自家庭院，不消一会儿，便到了当日江道真溺毙的荷花池旁。
白幡轻动，卷起的风将残荷吹得擦啦作响，池水像是被煮沸一般咕嘟嘟冒泡，他安静地立于一旁耐心等待。
一缕轻柔的黑烟缠住脚腕，湿答答的水痕从池边一直到背后，男人视而不见，耳边传来熊熊烈火侵吞宅院的声音，江府二人挣扎痛哭的声音。
水痕不断扩大，黑烟由脚腕已经来到脖颈。
风静止了一瞬。
黑烟，水痕察觉到男人的意图，反悔不及，立刻消散逃脱。
白幡被吹得哗啦作响，耀眼白光顿时盖在荷花池上方，黑烟见势不对朝大街而去，水痕蜿蜒朝府宅深处而去。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讥讽，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得意之色，合掌念诀，猛地对地一击，相反的两个方向同时传来一男一女的惨叫。
白幡逐渐恢复平静，两条锁链从男人袖中落出，灵活绕过假山门厅。
下一刻，两个落水狗一般不人不鬼的东西便落在了男人脚边。
脚尖勾起地上男子的下巴，浮肿发白的脸暴露在月光下，骇人的烧伤早已溃烂，从左面颊一直延伸到胸口处。再看一旁的妇人，同样蓬头垢面，形容不整，眼里绿光闪烁，分明早已失了神智。
这两人便是在大火里丧生的江府夫妇。
锁链紧紧缚住二人，任凭他们如何挣扎，如何咆哮怪叫，都无法挣脱，遂愤然仰头，恶狠狠瞪着男人。
男人无动于衷，柔声问：“江常松大人可还认得在下？”
隔绝人声太久，江常松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回想这句话的意思，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在男人脸上，声音艰涩：“文渊……文先生？”
一张嘴，含在嘴里的泥沙池水尽数被吐出来，沾在这个名为文渊的灰白袍角上。
文渊后退一步，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叹道：“大人还记得呢。果真博闻强识，才高八斗……”他顿了下，“……唉，真是可惜了，大人您可是殿下最得力之人，听了您的……遭遇，殿下是夜不能寐，心痛不已啊！您英明了一世，到头来却被一无知妇人算计致死……真真是……唉。”
江常松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子缓慢转动，定格在文渊黑漆漆的眼睛上，嗬嗬几声，喉咙里的污泥上上下下，嗓音刺耳难听。
“无……知妇……人？”
文渊霎时愣住，捂住嘴，连退两步，拱手作了个揖，歉疚道：“……是在下的不是了，没曾想大人……不知道呀？”
砰砰砰！
锁链被砸得震天响，江常松眼里隐隐迸射幽幽绿光，文渊目光闪了闪，继续道：“正是大人之女江道真姑娘呀，说来也是造孽……江姑娘本是好好的贞洁烈女，本应去往极乐之地，如今却被歹人蒙骗控制，竟听信他的唆使，火烧江府，弑母弑父，现今还有刺杀殿下的野心啊……”
他一面观察江常松的反应，一面指引道：“……现如今，江姑娘还被那歹人挟持着呢，就在京城杨柳巷子蝴蝶铺……那歹人养了一屋子妖魔鬼怪，今日白日里，我本欲救江姑娘于水火之中，却被那歹人杀死分身，在下无能，不能替大人报仇雪恨了……”
“啊——”
“啊！”
一声嘶吼，惊醒四方鸟雀，江常松以不可思议的力气震碎文渊特制的伏鬼锁，极其诡异地爬过地面，行动迅速，于黑夜里连影子也瞧不见，眨眨眼的间隙，他已越过院墙楼阁，潜藏至京城不知哪个角落里。
文渊孩子气地拍了两下手掌，过一会儿老成持重地捋捋胡须，抬起下巴得意道：“这还不能拖你们一两日？京城啊，就是得乱一点才好呢！越乱才越热闹，越乱的时候才好杀了他们呢，哈哈哈哈哈……”
“……嗬嗬……嗬嗬……”
他止住笑，垂眼欣赏江夫人的丑态，只略微思索，便做了决定，召来两只小鬼，温言道：“饿了？吃吧。”
……
两人从乱葬岗回来以后，树桩子……哦不，江道真终于意识到它也需要有个名字，它现在叫柳昭，虽然它因为不想跟柳冥姓坚决地抗议了大半天，但无果，现在蝴蝶铺的东家是柳冥，江道真表示爱莫能助。
柳昭说了今日的见闻，两方一合计，估计是同一个人，且摸不清楚对方实力如何，虽说柳冥一剑杀了分身，但说不准是对方故意开的口子呢？
而今江道真所得功德已然能够支撑她离京，信王手下的先生已经追了过来，他们几人现如今实力不济，得早早定下离开的日子。
一天过去得很快，江道真过去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样劳累还是第一次，最后连脸也不想洗了，噗通栽倒在卧房门前。
柳冥：“……”
他用脚尖碰了碰她的腿，不太相信有人这样就能睡下。
但江道真何等人物，蝴蝶铺二把手，愣是没有一点反应，最后他算是信了，就算现在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只会跟人打商量睡醒了以后再杀也不迟。
外屋柳昭已经灭了灯，里屋还没来得及点灯，柳冥在夜里走惯了，略定了定，在心里叹了口气，便蹲下把江道真抱了起来，放在了他的床上。
蝴蝶铺铺面不大，里屋更是逼仄得不行，容不得两张床并排，当日柳冥便打了张上下铺。
此刻她占了他的地方，柳冥也没调换的想法，轻手轻脚踱至窗边，扳开地板，取出江道真私藏的酒，坐着慢慢喝，目光稳稳当当定在酒主人的身上。
江道真喜欢喝酒，不管是什么酿的，价钱贵贱，只要对胃口，一并买回来藏在里屋地板下，也不怕那一日地板塌了。
柳冥不自觉笑出来，心想这人怎么历个劫都还是这副模样，说没变吧，和当初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说不差吧，习惯什么的和当初无甚变化。
“你到底想怎么过情关啊？”柳冥喃喃道，眼里流露出一抹细微的迷茫之色，“谁敢想呢，当日威风凛凛，潇洒不羁，敢跟仙界叫板的冥界之主现如今为了历劫变成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古灵精怪的闺阁女子……”他说着说着便摇头，心里头觉得荒诞可笑，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谁知道你的情劫在哪里呢？”
他自小跟着江道真长大，她算不得什么好师长，该教的不该教的她全教。
什么喝酒赌钱，什么名妓十八曲，什么识男人三法门等等等等，数不胜数，她全教了，他学得也快，什么都会了，却除了喝酒这一项。
她还专门试过，最后发现他顶破天只能喝上半壶酒，换成碗，只能喝两碗，多了便要醉。
日子过得久了，他倒想试试自己酒量有无长进，小坛酒灌下去，满室清冽酒香，让人脑子发晕。
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躺在床上的江道真变成了两个。柳冥揉揉眼睛，跳下窗台，摇摇晃晃朝床边去。
床上之人呼吸绵长平稳，眉头舒展，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看得他心口堵塞闷痛。
“你凭什么能睡着？你凭什么？”他忽然生气，愤愤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最终又停在窗前，“你抛下冥界，抛下所有人就走了！你潇洒，你……你！你个混蛋！”
他跪在床前，瘫倒在地板上，新开的一坛酒也被打翻在地，他彻底醉了，闭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柳冥？”
“柳冥？”
“柳冥？你再装睡，我就把你扔出去！”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柳冥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懵懂地看向座上的玄衣女子。
江道真揶揄道：“醒了？”
柳冥装傻充愣：“我刚刚……我刚刚怎么了？”
江道真斜眼睨他，冷声道：“这书有毒，你看了一眼就毒晕过去了。”
“……”柳冥低着脑袋数垂下来的头发。
江道真扬眉，将书扔至一边，拍拍手站起来，悠悠道：“那我教你些别的？”
柳冥抬头，道：“教什么？”
她轻轻一笑，大步走出殿外，话音随风而来：“跟着吧。”
仙界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妖界前仆后继入世修行，冥界嘛，风评不佳，俗称放浪形骸，修行异端。
既是异端，用江道真的话来说就是：名头既然来了，摆不掉，刷不干净，那就接了它，不然岂不就亏了。
正和众鬼之意。
一时间，所有人界，仙界，妖界，甚至鲜少听闻的魔界里的好吃好玩好用的东西都在冥界生根发芽。
往日指着冥界骂的那帮人到头来还要偷偷摸摸潜进冥界来买东西，甚至还被江道真亲眼撞见。
冥界就以这样闻所未闻的方式成了几界里最繁荣热闹的地方。
“喏，你走前面。”江道真停下来，侧身让开条道。
柳冥从来摸不准她的心思，有些犹豫。
但江道真对他了如指掌，扬唇轻笑：“若是怕，那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学圣贤书吧？”说着，作势要走。
柳冥将心思抛之脑后，一个健步冲进了热闹非凡的忘忧阁中。
江道真真心实意笑了一会儿，唰地下展开手中折扇，换了行头模样，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