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溯光也并非全然冷漠。
青禾永远记得,在母亲青鸷的精神状况日益恶化,即将崩溃沉沦之际,年仅七岁的他,是如何鼓起毕生勇气,在溯光面前长跪不起,磕头泣血,求他救救自己母亲的。
或许是看在这个能为他避开白塔诸多试探的“挡箭牌”确实好用,又或许是男孩那双倔强哀恳的眼神,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早已冰封的弦。
总之,一向视“麻烦”为禁忌的溯光,应允了。
然而,当溯光真正接触到青鸷那已经千疮百孔、行将崩塌的精神图景时,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青鸷的病症拖延日久,又因她在任务中强行透支,超负荷的精神污染,已如附骨之疽,与她的本源意识、核心记忆死死纠缠,难以剥离。
溯光最强大、也最擅长的能力之一,便是和最高明的外科医生一样,精准剔除被玷污的记忆片段,从而根除污染。
这对于那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受到短期精神冲击的哨兵来说,是常规且十分有效的治疗手段。
那些哨兵在出任务时,通常会随行配备专业的精神状态监测设备,还有辅助向导的一路疏导和即时干预。因此即使精神受损,损失的通常也只是近期部分充满血腥暴虐的战斗记忆,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人格影响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益的。
但青鸷的情况完全不同。
她的污染就像在洁白的宣纸上泼洒了大量浓墨,广泛扩散,深入骨髓。
无法洗净,一戳就破。
要想彻底清除这些顽固的污染,需要抹去她人生中大部分重要的记忆片段,其中必然包括她与青禾已故父亲之间那些深刻而美好的回忆,那些支撑着她一路艰难走来的精神支柱。
青鸷在尚且能够保持片刻清醒的间隙,曾用尽全身力气,反复向年幼的青禾强调,她不愿意忘记自己的丈夫。
宁愿承受精神错乱的无边痛苦,也不要失去那些弥足珍贵的温暖记忆。
身为亲生儿子,青禾只能含着眼泪,尊重母亲这悲伤而决绝的意愿。
于是,溯光采取了一种折中、对他而言也相对“安全”的方式。
他并没有直接对青鸷进行那种会造成大面积记忆缺失的“清除式”治疗,而是利用自己精纯无比的精神力,定期提炼出一种能够有效安抚其狂躁情绪、抑制精神污染扩散速度的特制“精神舒缓剂”。
这种舒缓剂的制作过程对精神力的纯度和操控精度要求极高,其难度不亚于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大概也只有Ⅳ级及以上的顶级向导,才能勉强操作。
溯光让青禾在每月一次回到第四环区进行例行检查和汇报情况的时候,将装在特制容器中的精神舒缓剂带回去,按照严格的剂量和方法,给青鸷使用。
这对溯光来说,或许也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因为那场导致他名义上“负伤退役”的意外,实则是他精心设计并暗中推波助澜的有意为之。
或多或少有他自己放任,甚至主动配合的成分在里面。
溯光早就厌倦了白塔内部无休止的权力斗争和枷锁般沉重的责任与义务,更不想掺合那些国家层面、环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肮脏阴谋,他只想过清净自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生活。
那场设计精巧的“意外”恰好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摆烂躺平、远离权力中心、让那些觊觎他力量的人暂时放松警惕的机会。
共和国对于所有登记在册的向导和哨兵,都有着一套极其完善、或者可以说是严苛的监测和管理系统。
相关部门会定期通过各种手段评估他们的精神能力波动和身体素质状况。
一旦溯光完全恢复了他那令人忌惮的强悍精神力量,白塔方面极有可能以家国大义、人手紧缺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强制将他重新召回返聘,让他继续承担那些他避之不及的责任和束缚。
这是溯光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刻意维持着较低的精神活跃水平,对外宣称能力因重伤而受损严重,难以恢复到巅峰状态,实则是在巧妙地拖延和“耍赖”,让那些监视他的人败兴而归。
而定期为青鸷提炼精神舒缓剂,这种程度的精神力消耗,既能有效地帮助到青禾母子,又不至于让他的精神力波动超出“安全阈值”,从而引起白塔方面的怀疑和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无法根治青鸷的精神污染,但多亏了溯光持续提供的精神舒缓剂,青鸷的痛苦得到了极大的减轻,精神污染的侵蚀速度也减缓了下来,甚至一度出现了停滞的迹象。
这样显著的疗效让她能够拥有更多保持清醒、享受片刻安宁与温情的时间,也让年幼的青禾能够少受一些惊吓和伤害。
这份不求回报、于绝望中伸出的援手,这份看似冷漠实则蕴含着人性光辉的恩情,青禾一直深深铭记在心,从未敢忘。
直到后来,宥娜的向导能力意外觉醒,并且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完全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速度迅速成长。
她的精神力,与世间所有已知的哨向体系都截然不同。
它不属于任何等级,仿佛是生命与秩序的本源。
它不“清除”污染,而是将其“吞噬”、“解析”,并最终“同化”。
在青禾的守护与溯光的指导下,宥娜小心谨慎地动用她那奇异的精神体,奇迹般地修复好了青鸷破碎不堪的精神图景,令其重获新生。
如今的青鸷,不仅恢复了健康,重新获得了作为一名C级哨兵的活跃能力,也因为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和精神的长期折磨,更加懂得了珍惜眼前平静的生活和宝贵的亲情。
现在的她在接取任务时,变得更加慎重和警惕,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和不顾一切,而是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放在了首位。
-
一家人温馨地聊了一上午。
第七环区今日难得放晴,金灿灿、暖融融,将屋内的气氛烘托得更加恬静温暖。
肉桂苹果茶的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
宥娜蜷在沙发里,看着青禾与青鸷母子间自然的互动,眼帘渐沉,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客卧床上。
宥娜倦怠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依稀听见厨房传来母子俩低低的笑谈声和锅碗瓢盆的轻响。
她掀开被子下床,趿着拖鞋去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她彻底清醒。
走到厨房门口,只见不大的空间里,青鸷和青禾正配合默契地准备着晚餐。
一人切菜,一人掌勺,十分和谐。
“醒啦?”青鸷回头看到她,笑着说,“厨房小,你这不会做饭的就别进来添乱了,去歇着吧。”
宥娜乐得清闲,点点头退了出去,信步晃进了书房。
青禾家的书房不大,空气里混杂着旧书的墨香、驱虫芸香囊的清新和阳光晒过尘埃的味道。
宥娜随意翻看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本旧相册。
拂去微尘,翻开第一页,大多是青禾小时候的照片。
襁褓中哭得惊天动地的、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的、穿着幼稚园制服一脸严肃敬礼的……
照片上的小青禾,眉眼已看得出几分如今的清隽,但更多的是孩童的稚嫩与可爱。
软糯脸颊肉嘟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宥娜看得津津有味,唇角不自禁漾开笑涡。
她似乎能透过这些泛黄的照片,看到那个故作成熟却又带着孩子气的小小青禾,是如何一步步长大成人的。
又翻到一张两人的合照。
照片里的自己,还是小小的一团,像只怯生生的小猫,依偎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青禾身边。
而青禾则有些笨拙地搂着她,笑容腼腆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视。
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吧……
指尖轻柔地抚过照片上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
正看得入神,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青禾端着一碟刚烤好的焦糖布丁探身进来,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
“饿了的话,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放下餐盘走近宥娜身边,注意到她手里的相册,青禾的目光扫过自己穿开裆裤傻笑的照片,白皙的脸颊“腾”地烧红了,快步上前想合上相册:“哎呀,别看了,小时候……多丢人!”
宥娜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身子灵巧地一侧。
不仅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还故意将相册藏到背后,摆明了就是要逗他。
顺势欺身而上,趁青禾来不及反应,反手将他一下子按在了旧书柜上。
“咚”的一声闷响,青禾的后背结结实实地贴上了冰凉坚硬的木质书柜。
宥娜一手撑着书柜边缘,将他完全禁锢在自己和书柜之间,柔软的胸口有意无意地挤压着男人因紧张而僵硬的胸肌。
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相册,顽劣地只让他看得见,碰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