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雪子脱下巫女服装,高兴地向琉宣布自己身体痊愈的消息。为了庆祝,特地同朋友们相约喝酒,这就是成年人的庆祝方法。原本应该留在家里关心谨慎地照顾琉,恰好在今天这个痊愈的日子里,五条家送上特效药品,如此一来,由药物代替人类的手段救助琉的高烧,她便能从中抽身而退,去做真正的成年人的生活。
所以于琉而言,雪子是个不大体面的大人。她想象过自己的未来,为自己框定了健康的准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喝酒、抽烟,她需要一副健康长寿的身体。最重要的是她担忧自己喝醉后的糗态,因此从未尝试过酒的滋味。
雪子换上常服,从参道上快乐地离开。小厨房里留有中午的咖喱饭,琉不觉得饥饿,打算趁雪子出行时悄悄离开神社,亲自去神社外的市区走一走。
成长到今天,从未走出过参道半步。偶尔需要站在参道下帮助雪子的工作,也在那工作完成之后被雪子快速呼唤回鸟居内,外面的世界等同于危机四伏。即便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这里和那里,依旧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悟为其带来的学校的生活,的确令她心驰神往。像小说或漫画中描述的一样,从出生开始就无法去学校学习的孩子,总会羡慕普通孩子的人生。相对的,普通孩子们也会羡慕她这样不用念书的人生。然而双方各有各的辛苦,看见对方时,就只能看见对方身上的好处了。
她时常想:也许悟就是崇德天皇为她派来的玩伴,是个外来的使者。她快速奔到参道正中央,站在那处远远地眺望,这时,悟从参道的另一侧走了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琉摘下面具,有些意外地问。见到五条悟后摘下面具似乎已经从一开始的禁忌变为了习惯。
“我知道你会寂寞。”悟得意地回答,从他的面容上,得出两分孩子气的骄傲。
琉说:“我正打算出去。”悟制止了琉的计划,说是方才在神社脚下看见正在等待同伴的雪子,为此他绕了条远路才能走上参道,今晚依旧留在神社内吧。
琉感到无聊,便说神社内已经看得腻了,今天,好不容易抓到出去的机会呢……悟反倒认为,外面的世界其实没什么好。她——就是雪子,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才会对那个世界有所向往。她没有让你接触过任何维持神社的事情吧?说起来,那都是生意和人情的交往了。你还是个孩子呢。
琉反驳道:你也是个孩子。悟笑着说我的确是个孩子,只是接触了不同的东西,现在来看,不还是维持着一些孩子的幼稚嘛!琉认为这是悟在暗讽她的天真和幼稚,便说我的确知之甚少,但整个神社——不——整个东京,只有我一人能看得见崇德天皇。
她不知道悟是否说着实话,但显然的,她身上潜藏的神秘的力量要比所谓社会的历练更为强大、更为高级。心想,既然无法下山,那就带悟上山去。立刻想到雪子曾经告诉她的埋藏在神社里的另一座神社。
雪子多番嘱咐:绝不要进入。很显然,她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人生到现在,生命里唯一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只琉一个。因此并不知道越是主动的嘱咐,孩子的好奇心便愈发旺盛。琉摆出神秘的表情,要悟跟着她走回神社、穿过鸟居,站在入口处的空地上,琉才对悟宣布:我要带你去安比神社的禁地。
她不向他做更多的解释,关于禁地,她只在雪子身旁张望过几次。神社内已经漆黑下来,建筑物内没有灯光,只有脚边亮起的小小的石灯。参拜者们走光了,石灯也尽数熄灭,偶尔的,能够遇上点着蜡烛的烛台,这就是夜晚里神社的全部光源。
她不打算在到达禁地前为悟进行揭秘,为了维持这神秘,他们一路无话直到穿过雪镜台——那只小潭的冰面破碎之后,今年的冬天再没有结过冰。悟把她救下的那天,消息早传到五条家中。悟也向琉隐瞒了一些事情。
在雪镜台破裂、小巫女险些落水的那一天,回到家中,五条家主便找他做了一次谈话。家主不是五条悟的父亲,五条悟从出生开始就没见到过‘父亲’了,家主如同父亲一般伴随他左右。五条家主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严厉,同时又有充分的爱子之心。他对他的溺爱算得上氏族之中的佼佼者。他当然知道家主为他安排了什么,知道家主明白他的每一次外逃和每一次秘密的见面,那次长谈,首次从家主的口中得到“并不喜欢”的回答。
五条家主说:你要知道你们之间的身份。悟只回答明白,家主严肃地训话:你不明白你们之间的差异性!悟不明白这差异性的指代,询问五条家主,他直说道:我看得出你头一回如此在乎某人,说到底,那只是个巫女,巫女是可以还俗的。无论你要与她成为朋友或比那更深厚的关系,告诉我,你是否有能力保护她不受任何危险的侵害?
他回答不出,这就给了五条家主更多的缝隙和可能。他训斥:你至多能像今天这样保护她不落水,悟,你早就知晓五条家是咒术界御三家之一,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咒术师,而咒术师总是隐没在人群里,必要时现身,且最好不要在人前暴露。你将来会成为五条家唯一的家主,你会延续我们生存的道路——永远活在人群的阴影里。而她是安比神社建立至今所获得的千年难遇的巫女,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力量……实话而言,我不认为你有保护她的能力。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在她尚未觉醒前,为她带来过多被危害的隐患就是你处理的不周到。我很早就让你知情了你在暗网上的悬赏令,虽然你有无下限在身上,但危险于那位巫女而言……你能保证刺客不会在袭击你的时候误伤她,或以她为饵要挟你吗?
不能。悟谨慎地回答。
这就是了。我可以允许你和她的接触,但不能再人为地现身、表现,你并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和谁作斗争。
他的确不明白。在这庞大的家族体系和力量网络面前,他像个小蛛,只能在某一条细弱的蛛网上爬行、探索。他承认父亲的话,也能从她的周身感到溢出的力量的气味儿。可是,无法克制内心里要与她见面的欲望,这次返回,仍然是再三权衡后,想对她说多加小心,还要对她坦白自己必须和她减少见面频率的事情。
然而她如此热情地将自己引到这禁地的面前,他一切都没想好,决定阻止琉进入禁地时,发现这个孩子已经将上半身探了进去。
他只好跟入,那是个已经坍塌的切妻造,在三角建筑的中心,有一处仅能容纳孩子通过的入口。二人弯腰钻入,琉这时拿出路上塞入袖口的火柴与蜡烛,将之点亮后,小心地走下坡的道路。
这是一条极长的楼梯,向下旋转着,越是往下,滴水的声音越是明显。
悟紧跟在琉的身后,说着现在就回去吧,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好的地方;琉执意向下,偏偏要向悟展示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行走的时候,她的确在思考这般行径是否显得幼稚,但在左右的纠结中,她逐渐分明自己的内心:说到底,她只是自己要来看看而已,悟是个恰巧被她抓住的壮丁。如此,她就有了更大更多的底气进行,直到他们来到底部、双脚接触地面,这种想法随着双脚一同落入心底。他们到了。被称为禁地的“镜下社”。
站在这里,她才对悟展开解释。就雪子告诉她的一番事体,镜下社原本是与安比神社联结的一部分,在多年之前、镜下社还未倒塌的时候,它拥有和主殿几乎等同的地位,是供奉另一位古神的场所。那时候,神社仍保有“双神制”——前殿供奉显神,后殿供奉隐神。前殿敞亮,迎信徒参拜;后殿闭暗,仅巫女可入。
悟问:“为什么坍塌了?”
琉回答:“没有人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安比神社内存放着历代的大事件日记和大巫女们的手册,只有在其中一本大巫女手册中提到了镜下社的倒塌。本来,对于常驻于安比神社内的巫女们而言,镜下社的存在就不是个多大的秘密,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信徒,应当还记着曾经能够在镜下社参拜的神明呢。不过,雪子曾经托人走访过这些信徒家庭,参拜过镜下社的人们已经去世了;即便留有记录,大多数人也都说不记得、不知道。”
“所以连你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位神明?”
“不知道。雪子也不知道。在我们之前的三代巫女,都不知道镜下社里的神明。况且——根本没人来照看镜下社,即便坍塌,也从未说过哪日再次建起,也许是因为出过不小的事情吧。”
“它是向下坍塌的,这是一处地下的拜殿。”悟抬头去看,神社的正中心透出一轮月光来。顺着光柱向上观察,能够看到光点从某个方向中插入,也许是破损的切妻造外照入的月光——可是,今晚的月光有这么亮吗?如此深入的地下,月亮的光线能够像日光一样照入吗?
“我们回去吧。”悟劝说道,试图抚摸琉的肩膀,在即将触碰到时,那肩膀忽然躲闪到一旁,随后是琉固执的声音:“我想看看。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