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巨大的广场之中,站立着唯一一座神像。从楼梯上走下的二人,互相将身体靠近在一起,然而并不真正地触碰,只是把距离无限地拉近、拉进,在不能再靠近的地步,就维持那样微乎其微的、几乎忽略不计的肩膀的距离。然而,从未真正相互贴近过。
在这处无人之地,某种心情忽然从身体里跳了出来。她想:被着迷的是她,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靠近或为她着想的义务。对她而言,为他展开的心情同样如此。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在眼下看来正是如此,可是,他还是为了她擅闯几次神社,携带的物品并不贵重,重在他的勇气和行为——这是任何物体、礼品都不可比拟的品质。
在向着神像行走的同时,回想到她为了他立刻决定摘下面具的瞬间,这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是违背了一贯以来的神秘主义,违背雪子对她的嘱咐和教诲,也将可能到来或面对的危险弃之不顾;这一瞬间,不知怎的便将他看作自己的神明。这一下身份就互相颠倒,被旁人看作有半分神明体质的她每日被人崇拜,作为世家大族长子的他反倒成了某种世俗的代表,可在那一天里,她就是立刻忘记仍然存在的崇德天皇,转而要去把他看成真正的神了,并非是对自己的矮化;相反的,这是一位真正能与神沟通的女孩儿对另一个也许有同样资质的男孩儿的认可。
他们来到这广场中央,左右相看,除了面前坐落的巨大神像,神社里再没有其他的神像存在。这是一个人的宫殿。抬头去望那神像,绝大部分的肢体仍然完整,只有轻微缺损,青苔和藤蔓状的植物遍布表面,除此之外,并不影响观看;受损严重的是神像的面部。
从仅存的面容和发髻样式依稀辨别是位女性神明,又与崇德天皇的塑造大不相同。大体上,神像们都维持着有点儿可怕的庄严的姿态,男性神明们,倘若是武神,面容就更加狰狞;若是文神,大部分也保持肃穆。女性神明则多以和蔼、慈祥的笑容面对凡尘。神明们的服装则延续它们盛行时期的装扮,均为古典服饰,由此,即便无法以面孔来辨别男女,也能通过服装来辨认。
面前的神像,穿着从未见过的服装。与现代服装相比太多老套,同崇德天皇的相比又不够古朴。琉和悟努力辨别一阵,分不出到底来自哪个时代,再去看面庞,神像的面部被塑造成严肃的面无神情,但就轮廓来看,又不像是男性神像的轮廓。
悟问琉,你是巫女,应该最熟悉神像们的构造。到底是男神明还是女神明呢?来自哪里,代表什么?我们从不知道安比神社里还有另一位神明的存在。
琉回答悟,这是位女性神明。可说起判断的依据,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归咎在发髻的塑造上。只说是“感觉如此”,为了什么感觉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悟双手抱在胸前,“一直以来,五条家资助的都是两位神明?”
“镜下社已经不复存在,安比神社里只有崇德天皇。”琉望向神像破损一半的脸庞,仔细去看,居然从中看出两分熟悉。
总觉得哪里瞧见了,然而想象不出,只觉得分外面熟。这是一份每日都能看见的面孔。从身旁之人中挖掘,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张脸的名字。可是,手指上已经出现那张脸的触感、轮廓和做出其他表情的模样,她转头看向悟,他也正用一样的眼神观察。
琉告诉悟,太熟悉了……有种令人恶心的熟悉感。反复思索,这熟悉感来自于照镜子或拍照时,从相片上看见自己一张脸,虽然面熟,可总认为现实的自己长得要更加周正一些……没错,她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就是这种照镜子的熟悉感。这间叫作镜下社的神社,不知出何原因覆灭,在今天今日,又被他们从土地下挖掘出来。这休眠已久的神灵,面对着他们,从未减少自己的威严,即使面容破损、信徒不在,也延续应有的肃穆,像是把她和他等来似的……琉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到那颗心脏正在做前所未有的剧烈的跳动。
她说不出任何话,过快的心跳牵引出一系列的身体反应,使她怔愣在原地;一切的感官正在缓慢消失,伫立在面前的巨大的女性雕像,似乎忽然活动了起来,在她的视野里,距离正在逐渐拉近。让人感到无所适从的是在神像身上发现的细节。当她努力拉回注意,重新观察神像时,便看到神像腰间别着的面具,形状像是天狗,再来,面具上描绘的花纹与她常年佩戴的几乎相同。这时才从惊讶变成惊恐,转面看向悟,这个从未显露出除轻松之外的任何表情的男孩儿,此刻也表现得不知如何是好。二人被神像的气魄——或者说神秘的气质给压迫了精神,是时候该从此处离开,可是,从琉的后怕中,居然感到另一丝心驰神往。
他不知道她所表现出的态度是否属实,可就情况来看,他已经准备好随时离开,琉却始终面对神像,从姿态上看不出任何转身的势头。他沉了沉气,决定打破他们之间所谓的沉默的约定,触碰琉的肩膀,在肩头轻轻抓了抓,琉没有回应,反倒将他的手掌甩脱,自顾自去靠近神像。他要抓住她,她向前的力量比他手掌的力量更大,一来二去轻易地挣脱,他向前踉跄两步,正想出声喝住琉,即刻听见什么机关被按动的声音。从细微处传来极小的“咔嗒”声,在这声音之后,琉才忽然转醒,恍若隔世地回望悟。
从他的脸上,看见来自他人的前所未有的关心。这关心和雪子给过她的并不相同。雪子多半的关心是出于监护人的目的,所得到的是姐姐、母亲一样的疼爱。至于其他的关爱,成长到现在从未获得过。人们不断拜托她完成某种祈福,在祈福完成后,说出的祝福的话儿只把她当作个沟通的渠道,那并不是说给她的感恩的话语。没有人真正关爱她的身体。在神社里的每一天,生活都在两种状态下静静地割裂。她并非认为自己活得有多么刻板、多么痛苦,反倒是一切过得太自然了,太快乐了,在雪子的看顾下,童年幸福得如同幻梦。她没有迎来旁人预想之中的痛苦,譬如无法和同龄孩子为伴、无法拥有普通的孩子的生活……在旁人看来不能获得的事情,对一个从未拥有过也未曾想过拥有的人而言,其实根本是无足轻重。然而,这样的关心势必会俘获她的真心,原因就出在她从未拥有、但一朝获得后就会食髓知味、进而对给予的人产生一种渴求。贪心是存在在每个人心中的一粒种子。
悟将琉搀扶到一旁,神社内的墙壁开始颤动,进而产生了位置的变幻。唯独不便的是立在眼前的神像,在一阵天翻地覆中,神像泰然自若地停在二人的最面前。
“想到什么了?”
用尽量轻柔、镇定的语气询问,双手承托琉的后背,靠近的时候,从领口处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像是熏香点燃后散发的烟的气味儿,她仔细体会了一阵,随后才回答道:“不知道……什么也没想到。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没有头绪的话语,在二人之间以某种形式变成了情绪的串联。她从他的怀抱里直起身体,认定自己是被说不明白的力量给袭击了大脑,这才会有一瞬间的怔愣。悟却给出相反的答案:刚才的你就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于是,她反复向他确认是否确有此事,他每次都给出相同的回答,如此,她才能够在心内的肯定:那伫立起来的神像多半就是她自己了。
按理来说,在面对残破的神像时,谁也不会得出“神像便是自己”的结论,她还问悟,你觉得神像长得像谁呢?和你有没有两分相似?悟摇头,这尊女性雕像和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二人在墙壁的移动中互相依偎,夜深了,从神像头顶打下的月光做了神社内的唯一的光源。他停顿片刻,说起这个让人有些后怕的答案:“看起来倒是和你有一些相似……也许因为你们都是女人。”
不知怎的,她被他称呼自己为“女人”的举动给惹笑了。她想,自己还不是女人呢。雪子一样的才是女人。认真上班、喝酒醉酒的才是女人。拥有高大身体的才是女人。她还是个孩子。这个年龄的孩子,性别意识刚刚在心灵里启蒙。因此,拥抱还能够代表拥抱。
天地停止旋转了。她别过头,去见那神像,月光像眼泪一样在脸颊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