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
这个时候,该是凡间用哺食的时间。但大滚子山下,却不见往日的热闹,只余一片死寂。
茅屋倾颓,火红的残阳映着地上的血洼,残肢散落如秋收后的稻杆。风过处,只剩半截的灯笼在焦黑的槐树枝上摇晃。
明砚泽皱着眉踩过满地血污,靴底吸饱了暗红色的液体,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
衍天宗位于人界与妖界接壤处,历来庇护着周边的人族不受妖兽侵扰。但几天前,不知妖界出了什么问题,一大批妖兽争先恐后涌向人族的地界,形成兽潮。
而这个位于衍天宗势力范围边缘的小村落,因靠近妖界,首当其冲,最先受到兽潮的冲击。
等衍天宗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在明砚泽带着衍天宗弟子赶到的时候,这场屠杀已经接近尾声。就算他们合力击杀了所有妖兽,也已经无济于事。
明砚泽能做的,也只有派人在附近仔细搜寻,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大师兄!”身侧传来师弟的呼喊,“西侧已检查完毕,没有活口!”
明砚泽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剑柄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作为衍天宗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弟子,他本该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但每次看到那些被撕碎的孩童尸体,胃部仍会不受控制地痉挛。
“继续搜。”他冷声道。
“是。”
说完,身侧的人又转身走了。
明砚泽用神识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过去,企图找到幸存者,但入目皆是断肢残骸。
忽然,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他脚步顿住,侧耳仔细倾听。
那阵呼吸声又响起了,很微弱,是神识扫过去会被忽略的程度。
他抬起头,目光射向侧后方的粮仓,呼吸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明砚泽脚步一点,飞快地朝粮仓掠去。
粮仓的木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上面布满爪痕。明砚泽轻巧地跃过门槛,剑已出鞘三寸,寒光凛冽。
粮仓内已经塌了一半,装着粮食的麻袋混乱地堆作一堆,倒塌的土墙和茅草层层叠叠地堆在上面。而呼吸声,就是从那堆麻袋下传来的。
明砚泽手一挥,那些杂物就被轻飘飘地推开,露出被埋在底下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面容姣好,有着不属于这个山村的美丽。但明砚泽只是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目光就移到了她胸口的伤上。
她的胸口有一道很大的伤疤,看着像是妖兽的爪子造成的。伤口一直在往外渗血,鲜红的血液浸透的她身上的衣服,在她身后的地板上汇聚成一摊血洼。
这个出血量,这女孩现在还活着真是奇迹。不过,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要是没被他发现,必死无疑。
明砚泽手一转,一个白瓷瓶出现在他手里。他打开瓶子,倒出里面的丹药,给女孩喂下。那丹药一进女孩的嘴里,立马化作一股药液流下。
被喂了一颗丹药,那女孩的血暂时止住了。但他此行只带了一些基础丹药,她是被妖兽所伤,伤口上的妖毒他解不了,还得回宗门请药堂出手才行。
明砚泽抱起地上的女孩,鲜红的血液染了他一身。他把女孩放到外面的空地上,嘱咐师弟看好她,转身又去搜寻可能的幸存者。
但那个女孩的幸运终究只是个例,他们一群人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再找到一个活人。
衍天宗的弟子聚集在一起,等候明砚泽的指令。
明砚泽重新抱起重伤昏迷的女孩,召唤出本命剑,“启程回宗门。”
“是!”
“大师兄,”师弟的声音响起,“我来带着她吧,您衣服上都被染了好多血。”
明砚泽素来爱洁,衍天宗上下都知道这件事。但明砚泽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襟,微微皱眉,只说了句:“无妨,我们走吧。”
衍天宗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明砚泽带着一众师弟夜行三千里,衍天宗巍峨的山门总算出现在晨雾中。扫山门的弟子认得明砚泽,看到他一身血衣,惊得连扫帚都拿不稳了。
“大师兄,你这是……”
明砚泽没空回答他。这一路走来,他怀中的人气息又微弱了一些。一进山门,他就先扔了一道传讯符到药堂,自己抱着人飞速朝药堂掠去。
等他人踏进药堂的大门,药堂长老已经带着一众医师在等着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明砚泽怀中的女孩,把她放到床上。拨开衣襟,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三道爪痕从左肩斜贯至右肋,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一身青衣的女长老手指悬停在伤口上方,一丝翠绿的灵力如丝线般探入。
“情况怎么样?”
明砚泽在屏风外站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情况不错,伤口看着可怖,但只是皮外伤。这毒倒是麻烦些,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就要攻入心脉了。”
“能解吗?”他声音有些紧绷。
齐长老有些惊奇地朝屏风外看了一眼,道:“当然能解,当归、龙眼各三钱,加上月见草汁送服,三日便可拔除。”
“麻烦齐长老了。”
齐长老挥挥手,“救死扶伤本就是职责所在,说什么麻不麻烦。行了,这里交给我,你去找掌门汇报吧。”
明砚泽拱手,“弟子告退。”
出了药堂,此行一同出任务的师弟们已经在门口等待。
“去清心殿。”
此次任务乃掌门亲自下发,如今归来,自然要去向掌门汇报情况。明砚泽召出本命剑就想离开,却不想还没踏上剑身,就被师弟给叫住了。
“大师兄,”这位同门的声音明显带着迟疑,“您这衣裳,不换一身吗?”
明砚泽低头,才发现自己此时一身血衣。
他不由得轻皱眉头。满宗皆知,衍天宗的大师兄最是爱洁,别说穿着一身血衣,就连一滴血溅到衣服上都要立刻抹去。像今天这样,顶着满身血迹却仿佛一无所觉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顿了顿,潜意识里不愿深想,草草把这归于“救人心切”。给自己施了个诀,除去满身血渍,明砚泽踏上飞剑,带着一众弟子往天枢峰去。
穿过云雾缭绕的悬空廊桥,他来到衍天宗最庄严的凌霄殿前。殿外两株千年古松如守门老者般伫立,松针间流转着淡淡的灵气。
“弟子求见掌门。”众人在殿外齐声道。
“进来吧。”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明明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殿门。
推门而入,殿内并不如想象中金碧辉煌,反而朴素典雅。几案上燃着的檀香袅袅升起,在透过雕花窗棂的阳光中形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柱。掌门玄霄子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执一卷竹简,见他们进来便含笑抬头。
这位执掌衍天宗三百余年的掌门生得一副慈眉善目——两道雪白长眉如垂柳般自然垂下,眼角皱纹舒展如扇,笑起来时眼中似有星辰流转。他身着素白道袍,腰间只系一根青玉腰带,朴素中透着超然物外的气度。
“砚泽啊,这次除妖任务可还顺利?”玄霄子将竹简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明砚泽身为领头人,向前一步跨出,详细向掌门描述了此次任务的细节。说完后,掌门满意点点头,“行了,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你们自行去任务堂领取此次的任务奖励吧。对了,砚泽留下。”
等师弟们都退去,玄霄子手一挥,身旁的矮几上便出现两杯正蒸腾着热气的茶。他指着对面的蒲团,“来,坐下,咱们师徒两喝一杯茶。”
明砚泽行礼过后跪坐在对面,接过茶盏啜饮一口,便听玄霄子问:“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女子?”
明砚泽放下茶盏,恭敬答道:“是。妖兽袭击村子,全村仅剩她一人侥幸存活,但也奄奄一息。弟子不得不把她带回宗门救治。”
玄霄子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待她醒来,测测她根骨如何。”
“是。”
明砚泽明白,掌门这是决定要收留这个姑娘了。不论根骨如何,只要能修炼,衍天宗就会收她做弟子。
若是运气不好,不能修炼,衍天宗也不会放任她自生自灭。偌大一个宗门,总归容得下一个凡人。
喝完一盏茶,明砚泽就准备告退了。他准备去一趟药堂,看看她醒了没。人是他带回来的,总要为她负责。
明砚泽走出凌霄殿,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玄霄子望着合上的殿门,缓缓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你今日救她,焉知不是她来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