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的青瓦屋檐下,风铃在暮色中叮当作响。明砚泽踏进内室时,医师文榆正往青铜药炉里添着雪见草,满室苦香中混着一丝清甜。

    他环视四周,不见齐长老身影,遂问道:“文师弟,怎么不见齐长老?”

    文榆头也不抬,药杵在臼中碾得咔咔响:“那姑娘治得差不多了,只要按时喝药,等待伤口愈合就行。刚刚又送来个剑气入体的,齐长老去看他了。不过……”

    “不过什么?”

    文榆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姑娘心神受损,脉象如惊弓之鸟。这种病人,就算醒来也会有后遗症。失忆什么的都算是轻了。你做好准备。

    她现在就在后院,你可以去看看。”

    明砚泽告别文榆,往后院走去。

    药堂后院是专门安置病人的地方,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草药味。檐下的青铜风铃正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明砚泽推门进去,看见林栖乐仍闭目躺在竹榻上,脸色比素白的被褥还要苍白几分。

    明砚泽本打算来看看就走,但这会儿亲眼看到了她躺在榻上苍白的样子,又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这么又同理心了。

    想到刚刚文榆说治得差不多了的话,明砚泽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在竹榻边坐下,打算等她醒来。

    ……

    竹影横斜的午后,药堂内弥漫着苦艾与晒干橘皮的气息。明砚泽坐在竹榻边的矮凳上,雪白绢布沿着长剑缓缓抹过,剑刃映出他微蹙的眉峰。

    "唔..."

    极轻的呻吟声让绢布骤然停滞。林栖乐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逆光里一个修长人影。那人正低头拭剑,剑光如水。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突然抬眼望来。

    林栖乐呼吸一滞。那是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眸色却冷得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可偏偏此刻沾了夕阳,竟透出几分琥珀般的暖意。

    "这是...哪里?"她声音细弱得如同雏鸟初啼,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阳光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显得那道横贯额角的结痂愈发刺目。

    明砚泽收剑入鞘,金属摩擦声惊得她睫毛一颤。"衍天宗。"他递过晾温的药茶,袖口云纹随动作流淌如真,"你昏迷三日了。"

    林栖乐试图撑起身子,却在看到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时僵住。破碎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火光、惨叫、窗户外晃动的兽影...药盏在她突然颤抖的手中倾斜,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托住。

    "慢些。"明砚泽将药盏凑到她唇边,青瓷沿口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剑眉下那双眼睛如寒潭映雪,明明是最清冷的轮廓,此刻却盛着药汤氤氲的暖意。

    窗外传来阵阵风铃声,而室内只有药汁滑过喉咙的细微响动。当最后一口药饮尽时,她忽然抓住他欲收回去的袖角:"其他人...都死了是不是?"

    明砚泽的衣袖在她指间绷成一道直线。风突然掀起竹帘,满地晃动的光斑里,他看见有泪珠正接连坠入空了的药盏,溅起微小涟漪。

    明砚泽默了一下,终究只能道一声“节哀。”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明砚泽抿抿嘴,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林...栖乐。"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树林的林,栖息的栖,快乐的乐。"说完自己愣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是突然从雾气中浮出来的。

    明砚泽注意到她说名字时,左手拇指在掌心划了三下——那是凡人孩童学写字时常有的动作。他取来纸笔递过去:"写给我看?"

    林栖乐熟练地拿起笔,在宣纸上工整地写上“林栖乐”三个字。

    她的字很漂亮,看得出一定是练过的。作为一个村子里的姑娘,能有一手这么好看的字,看得出她的父母一定很爱她。思及此,明砚泽又想要叹气了。

    “除此之外呢?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林栖乐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当她开始试图回想以前,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她最早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妖兽屠村那日,甚至就连那日的记忆也不完整。就好像,她的人生,从那日才开始。

    明砚泽看她皱着眉努力回想,却只能徒劳地捶自己脑袋的样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不熟练地安慰道:“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说完,明砚泽收起那张宣纸,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测灵盘。

    林栖乐好奇地看过去,“仙长,这是什么?”

    “不用叫我仙长,我姓明,明砚泽。砚台的砚,润泽的泽。你可以叫我一声明师兄。”明砚泽先纠正了她的称呼,然后才说:“这是测灵盘,用来检测一个人是否有灵根的。”

    "手。"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块青玉圆盘,盘面刻着繁复的星图。

    林栖乐迟疑地将手覆上去,立刻被冰得缩了缩。明砚泽不由分说扣住她手腕,指尖精准按在内关穴上。她这才发现他指甲修得极短,指腹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

    测灵盘上的星芒开始游动,先是几点微弱的蓝光,但转眼就熄灭了。明砚泽皱眉,换了她另一只手,结果星芒干脆没有亮起。

    林栖乐虽是个凡人,但也能从明砚泽的脸色中看出一二。

    “明师兄,”林栖乐语气迟疑,“我是不是……”

    "无灵根。"明砚泽收起玉盘,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无雨,"奇经八脉也有先天淤塞。"

    窗外的山雀突然叽喳着飞走了。林栖乐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怕了?"明砚泽忽然问。

    她抬头,看见他逆光站在窗前,发梢沾着金粉似的阳光。这个角度看去,他腰间玉佩的流苏垂落处,正好与她昨日偷偷编的平安结重合。

    "嗯。"她老实点头。

    她一介孤女,没有以前的记忆,还没有一技之长。以如今的世道,能不能活下去是个很大的问题。

    想着,她决定为自己争取一下。

    “明师兄,你们这缺杂役吗?我很能干的,能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也行。”

    明砚泽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放在案上。打开是三块桂花糕,香气顿时冲淡了满屋药味。他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别担心,好好养伤,既然带你回来,自然会安置妥当。"

    ……

    三日后清晨,明砚泽带着一套素青衣裙来到药堂。林栖乐正踮脚去够窗台上的药碗,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腕间尚未消退的淤青。

    "换上。"他将衣物放在榻边,"带你去清雾峰。"

    林栖乐抱着衣服不知所措:"我、我该做什么活计?"

    明砚泽正在检查药柜,头也不回:"每日辰时清扫庭院,其他时候..."他顿了顿,"帮我晒书。"

    "就这样?"

    "每月初一要擦拭全部剑架。"他转过身,看见她瞪圆的眼睛,又补充道:"若做不来..."

    "做得来!"林栖乐急急应声,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我肯定能做好的!"

    明砚泽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下。他走到门外等候,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突然说了句:"右衽系反了。"

    门内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当林栖乐终于整理妥当走出来时,明砚泽已经祭出长剑。晨光中浮空的剑身仅两指宽,她盯着看了会儿,脚步踌躇。

    "怕高?"他挑眉。

    林栖乐摇头,手指悄悄揪住新衣下摆。“我怕掉下去。”

    明砚泽沉默片刻,突然掐诀将剑身扩至三尺宽:"上来。"见她还在犹豫,又淡淡道:"清雾峰的台阶有九千级,你腿上的伤..."

    话未说完,衣袖就被轻轻拽住。林栖乐低着头,:"我、我站不稳的时候...能抓着您吗?"

    山风掠过,将她未束好的发丝吹到明砚泽腕间,轻得像蝶触。

    "嗯。"他别过脸去。

    剑光升起时,林栖乐死死攥住明砚泽的袖角。直到听见他说"到了",才敢放开——只见云海之上,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静静伫立在崖边,院中那株山茶花开得正艳。

    "偏厢归你。"明砚泽收剑入鞘,"没有召见不必来正屋。"

    林栖乐点点头,又听到他说:"厨房在回廊东头。"明砚泽的背影挺拔如松,"我辟谷多年,食材...你自己看着办。"

    厨房……是个很陌生的词语。但这几日恶补的生活常识告诉她,厨房是做饭的地方。而每个凡人都需要吃饭。应该是她以前没做过饭的原因,虽然她不记得了,但想来她的爹娘一定很疼她。不过,从今以后,她要学会照顾自己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栖乐偷偷把脸埋在新衣领口嗅了嗅——是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没有半点仙家拒人千里的冷香。她突然觉得,当个扫院子的小杂役,好像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