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露水还凝在竹叶尖上,林栖乐已经抱着扫帚站在了石径尽头。
这是她来到清雾峰的第七日,终于摸清了明砚泽晨起的规律——每日寅时三刻,那道雪色剑光会准时掠过东侧山崖,在云海中劈开一道金线。
她今天特意换了条束腰的裙子,前日晒书时被风吹散的衣带可让她吃了苦头。粗布扫帚沙沙划过青石,惊起几只早起的山雀。林栖乐望着它们扑棱棱飞向崖边的身影,忍不住踮起脚张望。晨雾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正在练剑,剑锋搅动的气流将四周云雾都染上淡金色。
"师兄今日的剑光比昨日更亮些..."她小声嘀咕着,忽然发现脚边落着几片被剑气削断的竹叶,断面整齐得像用剪刀裁过。蹲下身想捡,却听见"咔"一声轻响——束腰的衣带又松了。
林栖乐懊恼地咬着下唇。这修真界的衣裙看着飘逸,穿起来却麻烦得很。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背后突然传来衣袂破空的轻响。
"晨露未干,容易滑倒。"
清冷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摔坐在地,回头就见明砚泽不知何时已立在三步之外。他今日未戴玉冠,只用一根素白发带束着墨发,发梢还沾着崖边的水汽。林栖乐注意到他右手持剑的姿势有些不同——剑尖微微下垂,像是刚收势。
"我、我扫完这条石径就回去!"她慌忙抓起扫帚,却听见"啪嗒"一声,腰间系带彻底散开。浅青色的衣襟顿时松垮垮地垂下来,露出里面杏色的中衣边角。
明砚泽移开视线,剑鞘轻点地面。一阵清风拂过,林栖乐只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时,衣带已经端端正正系成了标准的如意结。
"师兄连这个都会?"她惊奇地摸着结扣。
"剑修要学三百六十五种绳结。"明砚泽转身往庭院走去,"缚妖索的第七种变化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林栖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昨日扫作一堆的落叶正被山风吹得满院飞舞——其中还混着几张写满朱砂符咒的纸笺。
"啊!这是..."她扑过去想抓,却被明砚泽抢先一步。他两指夹起一张符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条像蛇又像鱼的生物,旁边还标注"蛟龙"二字。
林栖乐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但她现在没心思去探究身体的异样,"我看《九霄剑谱》上有这个图案..."
"所以你用我的朱砂符纸临摹?"明砚泽抖了抖符纸,红砂簌簌落下。
"我错了..."她缩着脖子等待责罚,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蛟龙颔下有逆鳞。"明砚泽突然执起她的手,剑柄在她掌心虚划几下,"这里要多一道转折。"
林栖乐呆住了。年轻剑修的指尖冰凉,划过掌心的触感却烫得惊人。她偷偷抬眼,发现他垂眸讲解时,睫毛在晨光中竟像是半透明的。
"记住了吗?"
"记住了!"她慌忙合拢手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明砚泽微微颔首,转身往书房走去。林栖乐亦步亦趋地跟着,在门槛处突然"咦"了一声——昨日她偷偷擦拭多宝阁时,明明看见最上层有个白玉匣子,此刻却不见了。
雨是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点,待到酉时已经成了瓢泼之势。林栖乐蹲在厨房门口择菜,听着檐角铁马被风雨敲打得叮当乱响。忽然记起晒在回廊的画册还没收,扔下菜篓就往外跑。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她眯着眼冲进回廊,却发现晾画绳早已空空如也。转身时透过书房窗纸,看见里面亮着暖黄的灯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案前整理什么。
"师兄帮我收了画册?"她扒着窗棂小声问。
窗内的身影顿了顿,随即传来明砚泽的声音:"进来。"
推门时带进的风雨扑灭了最近的一盏灯。林栖乐僵在门口,看着满地铺开的画册——它们不仅被收进来了,每幅画的边角还压着防潮的玉镇纸。
"对不起!我该早点..."
"识字吗?"明砚泽突然问。
林栖乐迟疑着点头,目光却被案上一本翻开的图册吸引。那是幅海上仙山图,靛青色的浪涛间浮着座翡翠般的岛屿,岛上有棵开满红花的巨树。
"喜欢?"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图册边缘有行小字,墨迹还很新,像是刚添上去的。
"这是..."
"瀛洲三岛,其上有不死树。"明砚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食其花,可固神魂。"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林栖乐怔怔望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她急忙低头去整理画册,却听见"咚"的一声——多宝阁上那个消失的白玉匣子,此刻正躺在案几角落。
"那是..."
"蛟龙逆鳞制成的墨。"明砚泽头也不抬,"想要就拿去。"
林栖乐小心地捧起玉匣。揭开盖子时,一股带着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匣中黑墨竟泛着暗红光晕。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句话——蛟龙泣血为墨,写下的字会成真。
"我能用这个练字吗?"她喜欢练字,那会让她有种安心感。
明砚泽终于从公文里抬起头。烛光下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嘴角甚至有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随你。"
这一写就写到了深夜。林栖乐伏在书房角落的小几上,宣纸堆了厚厚一摞。起初只是简单地临摹"天地日月",后来不知不觉就临摹了半本剑谱。写到一半,她终于撑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朦胧中有人抽走了她指间的笔。微凉的手指拂过她沾了墨渍的嘴角,带来一阵清冽的松木香。她下意识抓住那只手,贴在发烫的脸颊上蹭了蹭。
"师……父……"
明砚泽没有听清,只模糊听到了“父”,猜想她应该是想爹娘了。那只手僵了一瞬,却没有抽走。恍惚间似乎有叹息落在发顶:"……睡吧。"
窗外暴雨如注,而林栖乐梦见自己站在那棵不死树下,漫天花雨中有个雪衣身影渐行渐远。她拼命追赶,却看见那人回头时,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
晨露未散,山间雾气缭绕,林栖乐抱着一叠洗净的衣裳站在明砚泽的房门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她来衍天宗已有半月,每日不过洒扫庭院、晾晒书册,偶尔闲暇时就往外跑,明砚泽也不管她。
他极少吩咐她做事,甚至很少与她说话。可今日她收衣裳时,发现他的外袍袖口被剑气划破了一道细痕,便自作主张取了针线,想替他补好。
手指刚抬起,门却从内无声滑开。
明砚泽立在门内,一身素白中衣,墨发未束,垂落肩头。他显然刚练完剑,额间还带着薄汗,衣襟微敞,露出一截修长的颈线。林栖乐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手指一颤,怀里的衣裳差点滑落。
"师、师兄!"她慌忙低头,"我见您的衣裳破了,想……"
明砚泽垂眸扫了一眼她怀中的衣物,目光在那件袖口破损的外袍上停留一瞬,侧身让开:"进来。"
林栖乐一怔,随即小心翼翼地踏入屋内。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房间,屋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榻,一架书,一柄剑。窗边燃着清心香,烟气袅袅,衬得满室清冷。
"坐。"明砚泽指了指案前的蒲团,自己则转身去屏风后更衣。
林栖乐跪坐在蒲团上,取出针线,低头缝补那处破损。她的女红不算好,但胜在细致,一针一线都极认真。屋内极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屏风后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片刻后,明砚泽换了一身墨蓝长衫走出来,衣带却未系紧,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林栖乐抬头一看,提醒道:
"师兄,衣带……"她指了指他的腰间。
明砚泽低头看了一眼,似是懒得整理,只淡淡道:"无妨。"
林栖乐却看不过去。她虽没有记忆,但潜意识觉得这般衣冠不整会被训斥。当下也顾不得礼数,放下针线便起身走近:"我帮您系好。"
明砚泽还未反应,她的手指已搭上他的衣带。
少女的指尖温热,动作轻柔却利落,三两下便将衣带重新系紧。明砚泽垂眸看她,见她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唇瓣因抿紧而显得格外柔软。山间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侧脸,映出一层细软的绒毛,像是初春枝头新绽的桃瓣。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
林栖乐系好衣带,顺手抚平他肩头的一处褶皱。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颈侧——命门穴所在之处。
明砚泽骤然僵住。
命门乃修士要害,平日莫说是触碰,便是旁人稍稍靠近,他都会本能戒备。可方才,她指尖触及的刹那,他竟毫无防备,甚至未曾生出半分警惕。
这不对劲。
他自幼修行,戒心早已刻入骨髓,即便是师父玄霄子近身,他也会下意识绷紧经脉。可对林栖乐……他竟然全无防备?
林栖乐却未察觉他的异样,整理完衣裳后,还顺手拂了拂他的袖口,满意地点点头:"好了。"
明砚泽沉默地看着她。
林栖乐后知后觉想起,好像……凡间还有男女大防这一说。但修真界也有这个吗?看明师兄的的表情,应该是有的。
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林栖乐干错利落地道歉:“对不起,师兄。”
"无碍。"他嗓音微哑,顿了顿,又道,"日后我的衣物,你不必再碰。"
林栖乐肩膀一缩,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低低应了声:"是。"
明砚泽转身走向书案,背对着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需要静心。
可鼻尖却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香气,像是她发间沾染的山茶花味,又像是她指尖残留的皂角清气。明明极淡,却扰得他心神不宁。
林栖乐抱着补好的衣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屋内重归寂静,明砚泽站在案前,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他竟然容许一个凡人触碰命门。
这已不仅仅是疏忽,而是……动心。
窗外山风拂过,吹动案上未干的墨迹。他忽然想起昨夜雨急时,他御剑归来,远远望见清雾峰那一点暖黄的灯光。
三百年来,他的院落从未有人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