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学堂门前。
林攸宁挎着竹篮立在阶前。“诸位郎君。”她的声音清若溪涧新雪,“今日往华阳县采买,可要捎带些什么?”
董贺急急从书案后站起:“求租《昌黎先生集》...”话未说完,常思远已从青布书囊中取出一册:“董兄且用这本。”这书页间还夹着晒干后作签的木樨。
刘耀文挤到前面:“竹纸十张!昨儿习字...”他挠了挠头,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
“记下了。”林攸宁从布袋中取出炭笔,在纸条上工整记下。这时李千帆从后排探出身来:“劳烦林小娘子带一锭松烟墨和一支杂毛笔。”
“好。可还有要添的?”林攸宁说道。见众人再无需求,她便将纸条收在了布袋里。
回到厢房,林攸宁将绣着兰草的棉布包袱摊在榻上,仔细清点要带的物件。铜钱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忽然想起什么,朝窗外喊道:“非器,今日的碗筷就劳你收拾了。”
“嗯,阿姊。”少年清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出了村口,初夏的风裹挟着槐花香扑面而来。林攸宁脚步轻快地走在田埂上,时而弯腰采一把野菊插在篮边,时而驻足看溪水中游弋的鲫鱼。
她额间沁出的细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转过最后一个山坳,华阳县城的青灰色城墙已隐约可见,护城河上的木桥传来吱呀作响的车轮声。
张家书铺的门楣上悬着块老旧的榆木匾额,墨色已有些斑驳。林攸宁跨过门槛时,檐下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张掌柜安好!”她声音清凌凌惊醒了柜台上打盹的猫,袖口沾着的墨渍和油渍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正在整理书册的张掌柜闻声抬头:“哟,这不是林举人家的小娘子吗!”他忙摘下眼镜,从柜台后转出来,“巧了,我正想差人去寻你呢。有两位老主顾指名要你的抄本。”
林攸宁眼睛一亮:“当真?”
“《抱朴子》和《法华经》。”张掌柜转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册样本,“老主顾特意嘱咐,内篇要朱砂标目,外篇用墨笔细批。四百文。”
她知道张掌柜肯定从中抽了一百文。“我记下了。”她点点头,又从布袋中取出早已拟好的清单,“还要劳烦您取十张竹纸、一锭松烟墨和一支兼毫笔。”
张掌柜拨着算盘,算珠碰撞声清脆悦耳:“竹纸二十五文,松烟墨十八文,兼毫笔二十文,统共...“他忽然压低声音, “今日行会把头做寿,每样补了三文钱。”
“竟有这等好事?”林攸宁惊讶地眨眨眼,忽然想起什么,“那杂毛笔现价几何?”
“三文一支。”张掌柜捋着花白胡子。
林攸宁指尖轻轻拨弄着钱袋里的铜钱,发出细碎的声响:“再添七支杂毛笔罢。眼看着就要入秋了,义学里的孩子们也该...”她忽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张掌柜,七十文凑个整数可好?我替那些孩子们先谢过您了。”她微微福身, “您这样心善,今年定能财源广进。”
“哈哈哈!”张掌柜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菊花褶,“老夫就知道你这丫头要讨价还价。”他捋着花白胡须摇头,“罢了罢了,就当给蒙童们添个彩头。”
“多谢掌柜!”林攸宁眉眼弯弯。
忽听得后院传来“咣当”巨响——原是小学徒打翻了浆糊盆。老掌柜摇头叹气:“这已是今早第三回了...”
林攸宁临走时,书铺窗棂漏下的阳光正好照在那册《法华经》上,映得“如是妙法”四个字金光流转。
出了书铺,林攸宁沿着青石板路往城门口走去。
“林小娘子,请留步。”一道苍老却恭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攸宁转身,见一位身着靛青缎面比甲的老妇人正朝她行礼。那比甲上用银线绣着缠枝纹,袖口还缀着精致的盘扣——这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的装扮。
“您是...?”林攸宁微微欠身还礼。
“老奴是张茶场监官府上的。”老妇人直起身子,手腕上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我家二娘子想请小娘子去喝盏茶。”
林攸宁睫毛轻颤。她与张家素无往来,这位监官之女为何突然相邀?“敢问二娘子寻我何事?”
老妇人笑而不答,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娘子正在玉露园雅间相候。小娘子去了便知。”
玉露园是成都府中最好的茶坊,临窗可见整片荷塘。林攸宁随老妇人穿过回廊时,隐约听见楼上传来琵琶声,如珠落玉盘。
“二娘子,林小娘子到了。”
“快请进来。”
推开门扉的瞬间,一缕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窗边端坐着一位妙龄女子,发间鎏金花丝镶玉步摇随着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她耳垂上的明月珰映着窗外的天光,腕间虾须银镯随着斟茶的动作叮咚作响。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身藕荷色罗衣——衣料轻薄如雾,绣着的彩蝶在光线变换间仿佛要振翅飞出。雪青纱抹胸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与郁金裙上垂落的璎珞相映成趣。两名侍女静立两侧,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林攸宁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半旧的葱绿衫子,袖口还沾着些污渍。
“林小娘子,请坐。”张二娘子款款起身,鎏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细碎的金线。她抬起皓腕,指尖点向对面的藤编圈椅,腕间的虾须银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林攸宁轻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圈椅铺着绣有缠枝纹的锦垫,比她家中粗糙的木凳柔软许多。
“这是今春采的峨眉雪芽。“张二娘子执起越窑青瓷茶壶,浅碧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清香甘洌,最是解暑。”
茶香氤氲中,林攸宁捧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汤入喉,果然唇齿留香。“确是好茶。”林攸宁轻声赞叹,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茶盏上——这青瓷薄如蝉翼,盏底还绘着对戏水的鸳鸯。
“听闻常举人在林家私塾已有段时日了?”张二娘子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林攸宁一怔,茶盏在手中微微倾斜。“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回案几。
“林小娘子觉得常举人如何?”张二娘子抬起眼睫,眸中带着探究的神色。
“如何?”林攸宁一时语塞。她与常思远虽同处一个屋檐下六年,但那个总是埋首书卷的少年,对她而言,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除了偶尔搭他的马车回城外,两人几乎不曾有过交谈。
“比如...”张二娘子倾身向前,藕荷色衣袖扫过案几,“常举人的性情如何?”
茶香忽然变得浓烈起来。“其实,我与常举人并不亲近。”
“其实...”张二娘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老妇突然打断。
“二娘子,慎言。”老妇低声提醒。
室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荷塘里的蛙声忽远忽近。
张雅琴指尖轻轻敲击着青瓷盏沿,忽然展颜一笑:“其实...”她垂下眼睫,鎏金步摇在额前投下细碎的光影,“我知道林先生设了义学,想略尽绵力捐些物件。不知...可否方便?”
林攸宁闻言眼前一亮,捧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她想到了,这位锦衣玉食的娘子突然相邀,必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去私塾见见常举人。
“方便!”林攸宁放下茶盏,声音比方才清亮了几分,“我替那些孩子们谢过张二娘子。”葱绿色的衣袖随着她行礼的动作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未洗净的墨痕。
张雅琴用罗帕掩了掩唇角:“不知那些蒙童们,最缺些什么物件?”
“笔墨纸砚自然是极好的。”林攸宁数着手指,忽然想起什么,“不过若是能有些粳米、菽豆...就更好了。”
“我记下了。”
“二娘子,”老妇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午时的筵席...”
张雅琴说道:“林小娘子,不如今日就先到这儿吧。改日我备好物件,再登门拜访。”
“好。”林攸宁跟着起身,余光瞥见案几上那杯未喝完的峨眉雪芽。茶汤已经凉了,水面上浮着片蜷曲的茶叶,像只搁浅的小舟。
林家小院的书声从卯时便不曾断绝。林家私塾虽只林父一位先生,却要同时照管两名备考省试的学子和五名准备发解试的学子,实在分身乏术。
于是义学便交给了林攸宁,她在院角的草棚下支起一张长案,专为邻近的贫家孩童启蒙识字。这些孩子多半要在隅中前帮着家里务农或者去县城里当小贩,故而授课时辰定在了日昳时分。
这日与张二娘子话别后,林攸宁紧赶慢赶回到家中。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她再撑不住,将布袋往地上一搁,整个人便瘫在了老梅树下的藤编墩上。七月的日头毒得很,将她原本白皙的小脸晒得泛红发黑,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阿姊吃茶。”林非器捧着粗陶碗小跑过来,碗里飘着几片茶叶。“灶上温着饭菜,我特意给你留了酱瓜和炊饼。”
林攸宁接过茶碗一气饮尽,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发顶:“我们非器真懂事。”话音未落,篱笆外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草棚下很快聚起六个孩童。最小的狗保甚至背着个更小的娃娃来听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