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大宋生存日记 > 第10章 一把栀子花(2)

第10章 一把栀子花(2)

    “巧儿安在?”林攸宁环顾堂下,点检蒙童,独不见巧儿身影,遂蹙眉问道。

    铁柱挠挠头,腰间的柴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巧儿天没亮就去青城山卖栀子花了,说要赶在道观晚课前卖完。”

    林攸宁闻言,默然片刻,自案头取过戒尺,轻叩书案,肃然道:“今日我们学‘孔曹严华’,这四个字。”

    “吾本姓曹!”铁柱突然挺直腰板,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骄傲。

    “那曹小郎君可记得昨日所习四姓?”

    铁柱掰着黝黑的手指:“何...吕...还有张...”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尚缺其一。”林攸宁目光转向正擤鼻涕的狗保,“尔可知晓?”

    “施也!”狗保声若洪钟,“何吕施张!”

    “善!”林攸宁颌首,“且随吾诵——何吕施张。”

    见蒙童们跟读毕,林攸宁眼中漾起欣慰的笑意,“现各取木笔,于沙上默写一遍。昨日笔势甚佳,今日且观诸位还能记几何。”

    林家虽清贫,却从未在义学上吝啬过。只是这些贫家孩童初学写字,常常一撇一捺都要反复修改。若直接用笔墨纸砚,不知要耗费多少。因此林家沿用了乡间最朴实的习字法子——先以木棍在泥地练字,待字形记牢了,再教他们在草纸上运笔。

    “阿姊恕罪,巧儿来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巧儿赤着脚站在院门口,小脸涨得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她光着的脚丫沾满尘土,脚掌边缘已经磨出了血痕,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林攸宁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娘子:“且缓口气,先吃盏茶。”她将茶碗递到巧儿唇边,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脚上,“上元节时,予你们的绣鞋......”

    “巧儿想留作岁除时的新履......”巧儿捧着茶碗,声音细若蚊蚋。

    林攸宁闻言一怔,环顾四周才发现,六个孩子里有四个都光着脚丫。那些她精心缝制的青布鞋,不知去了哪里。

    “阿姊,此枝最香。”巧儿忽然从背后的小竹篓里捧出一把栀子花,递给了林攸宁。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小姑娘踮起脚,将花束高高举起,眼中盛着最纯粹的欢喜。

    林攸宁蹲下身,接过这带着山野气息的礼物。花香沁入心脾,让她想起去岁在青城山见过的栀子花海。

    “甚香。”林攸宁素手拂过巧儿汗湿的额发,“且歇片刻。”

    “巧儿不累。”巧儿摇摇头,已经抓起一根小木棍跑向泥地,加入其他孩子的行列。

    林攸宁站在廊下,目光追随着这些专注的小身影。每当有孩子写错笔画,她便提着裙角蹲到身旁,握着那黝黑的小手,在泥地上一遍遍重写。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在阳光中闪着微光。

    “时辰已至。”待最后一个孩子写完,林攸宁轻轻击掌,“各归其位,今日习新字。”林攸宁拿着戒尺,指着木板上的字。

    戒尺移向木板上的第一个大字:“诸生随诵‘孔’。”

    “孔——”稚嫩的童声在草棚下响起。

    “复诵三遍。”

    “孔、孔、孔。”

    林攸宁环顾四周:“可有人识得孔姓者?”

    书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蝉鸣。过了片刻,曹铁柱突然挺直腰板:“孔融让梨!”

    “善!”林攸宁眼睛一亮,“何人知晓《后汉书》所载此事详节?”

    书堂又安静了下来,见没人知道,林攸宁道:“《后汉书·孔融传》中,李贤注《融家传》曰:‘年四岁时,与诸兄共食梨,融辄引小者。’大人问其故,答曰:‘我小儿,法当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这是说,孔融四岁的时候,和哥哥们一起吃梨,但他总是拿小的吃。大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年龄小,按道理应该拿小的。”

    孩子们听得入迷。林攸宁发现,每次一讲到故事,孩子们就听得津津有味。“今有一问,此传所示何理?”

    狗保举手说道:“长者食大,幼者食小!”

    “善。”林攸宁颌首,却见巧儿蹙起蛾眉。

    “阿姊,”小娘子绞着衣角,“我娘总将鸡蛋予阿弟,言道‘男儿长身体’...”她逐渐没了声音。

    林攸宁蹲下身子:“巧儿若得选,愿取鸡蛋否?”

    “想...”巧儿耳尖微红,忽又抬头,“但见阿弟咿呀模样,便觉鸡蛋合该是他的。”

    戒尺在晨光中划出清影:“此即‘让’之真意——”林攸宁取来案头梅子,金黄的果实在她掌心流转,“甘愿择小,方为礼让。”

    林攸宁忽将大梅递给狗保,小梅推至巧儿面前:“若心向大而不敢言,此非礼让,乃...”她顿了顿,“屈从也。”

    铁柱突然拍案:“就像里正强占我家水田,阿爷却说‘让着官家’?”

    蝉声骤歇。林攸宁喉间微涩:“善。”

    李向皱着小眉头,显然还在努力理解其中的差别。林攸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譬如这棵梅子,若你甘愿分与巧儿,此谓谦让。若他人硬取,你只垂首不语,此乃屈从也。”

    “那...那孰优孰劣?”李向仰着脸追问。

    林攸宁望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父亲教导她读《孟子》时说过的“权变”之道。她抿嘴一笑:“量布时须直,裁衣时须曲。也像雨天要穿蓑衣,晴天要戴斗笠。该谦让时谦让,该屈从时也要屈从。”

    见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她意识到这些道理对六七岁的孩童来说确实深了些,便话锋一转:“夫让之为德,但非事事皆可让;争之为道,亦非物物皆必争。尔等且记之,待尔等年齿渐长,自当明了。”

    她重新举起写着“孔”字的木板,戒尺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亮的轨迹:“现习写‘孔’字。”

    戒尺点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孔’字有四笔——”她的手腕灵巧地转动,横撇如雁掠平沙,竖钩似竹破新土,提笔若蜻蜓点水,最后的竖弯钩宛如游鱼摆尾。

    就这样,日影渐渐西斜。当林攸宁教完“孔”、“严”、“华”三字时,盂漏的水位已经下降了一寸。

    “今日且到此。”她收起戒尺,看着孩子们沾满泥巴的小手和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柔声道:“‘曹’繁复,且待明朝,再习其横竖。”

    “谢阿姊!”孩子们齐声喊道。

    林攸宁原打算自华阳县归来时,便径直去寻裴玉,却在城中遇着张雅琴,吃了一盏清茶。这一盏茶的功夫,竟耽搁到义学开讲的时辰。她只得先往义学授课,待散学时辰到,才匆匆往裴家小院去。

    “裴玉!”林攸宁立在青竹掩映的院门外,轻唤声穿过疏落的篱笆。屋内绣绷上的蝶翅才绣到一半,裴玉指尖微顿,银针在暮色里闪过一道细亮。她搁下活计,踩着青苔小径,走到了远门处。

    “来了?”裴玉指尖还沾着丝线清香。

    “今日...”林攸宁带着歉意说道,“今日我在华阳县耽搁了,义学散学才方得脱身。”

    裴玉抿唇一笑,院墙上的夕颜花正合上花瓣:“不妨事的。”

    林攸宁轻声道:“那...这便去寻怜儿?”

    “走罢。”裴玉合上院门,同林攸宁一道往李怜儿家走去。

    种满海棠的小院,便是李怜儿家。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可见怜儿正坐在绣架前,纤指捏着银针在绷紧的绢帛上起落。

    李怜儿循声望向窗外,见来人是林攸宁和裴玉,她抿唇一笑,银针别在衣襟上,推门迎了出去:“今日是何风?吹得二位贵客临门?”

    林攸宁却不答话,只紧张地环顾四周。暮色中的村落安静得只剩蝉鸣,她忽然压低声音:“且随...去莲池边说。”

    莲池边的菖蒲丛沙沙作响。李怜儿终于忍不住拽住林攸宁的衣袖:“究竟出了甚么事?”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这般藏头露尾...倒像是偷了官家御赐的团茶——”话未说完,池中一尾红鲤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惊散了三人倒影。

    “哗啦”一声,池中赤鲤跃波,莲叶上的露珠滚了一圈,坠入池中。裴玉绞着帕子低头不语。

    林攸宁见状,指尖轻轻点了点池边的石头:“怜儿,听闻令兄已届弱冠...”她故意拖长了声调,“不知可曾议亲?”

    李怜儿正折了支荷花,闻言指尖一顿:“你们巴巴地拉我来,原是为这个?”

    “不过是闲问...”林攸宁瞥了眼裴玉,“令兄平素可曾言及心许之人?”

    “他呀——”李怜儿忽然笑开,腕间的银镯子叮当作响,“整日里不是捧着《论语集注》,就是对着《禹贡山川图》比划,哪得...”忽然,她又眯起眼睛,“你们这般探问,莫不是...”

    林攸宁急忙截住话头:“好妹妹,你且回去探个口风?”

    李怜儿假装生气地说道:“好没道理!既要本小娘子做那青鸟,又不肯吐露真言——”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突然瞪大眼睛,目光在裴玉绯红的耳尖与林攸宁的眸子间打了个转,忽地拊掌:“是了!原是我痴钝!”

    “我把你当手帕交,”李怜儿凑近裴玉通红的耳畔,吐气如兰,“你倒想当我嫂嫂?”

    “少女怀春乃常事。”林攸宁突然插话,指尖卷着自己衣带,“怜儿妹妹莫非心上就无人?”

    李怜儿闻言,耳尖倏地染上一抹海棠色。林攸宁瞧她这般情状,唇角一翘,故意拖长了声调:“不知——是哪家的郎君,竟能让我们怜儿这般记挂?”

    “好姐姐,快饶了我罢!”李怜儿急急去捂她的嘴,腕间银镯叮咚作响,像是乱了节奏的心跳。她别过脸去,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回去打听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