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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实验就像煲汤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程景处理完最后一批数据,准备回宿舍休息。路过公共实验区时,却发现林深的工位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像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灯塔。她放轻脚步走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二十多本厚薄不一的文献和打印稿,在并不宽敞的桌面上铺展成一张巨大的放射状星图。那本封面被深褐色咖啡渍晕染了大半、显得有些破旧的《光催化基础》,像一颗黯淡的恒星,被放置在“星图”的中央。林深就坐在这片“星海”里,锅盖头几乎要埋进书堆中。他左手用力压着摊开的书页,右手紧握着笔,在一本崭新的硬皮笔记本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抄写着“水热合成法”的基本反应式。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紧抿的嘴唇和专注的侧脸线条,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像草叶上凝结的晨露。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程景的影子落在桌面上,他才猛地惊醒般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看到救星的亮光。

    “师姐!”他像抓住了一根浮木,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急切。他迅速翻开面前一本摊开的顶刊论文,手指点着其中一张数据表:“这篇文献里说,对于二氧化钛纳米棒的水热合成,180℃是最佳反应温度,产率和形貌都最好。”他顿了顿,又飞快地翻到同一篇论文后面的补充材料附录页,“但是师姐你看这里,”他的指尖划过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数据,“在补充材料的原始数据列表里,编号HT-7的这个样品,反应温度标注是160℃,可它的产率数据…反而比180℃的那几组平均高了2%左右!这…这矛盾了呀!是我理解错了吗?”

    他用红笔将文献正文里的“180℃最佳”和附录数据里的“HT-7:160℃, +2% yield”重重地圈了出来。两个刺目的红圈,像两道撕裂的伤口,横亘在复杂的图表和文字之间,也横亘在他困惑的眼底。

    这个场景,这个新人面对权威文献中自相矛盾的数据时那茫然又执着的神情,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程景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盒子。她清晰地想起了研一那年的自己,同样是在这个实验室,同样面对一个关键参数——煅烧温度。那时她满心信任地请教“经验丰富”的陈朗师兄,得到的却是一个漫不经心甚至可能带着恶意的错误数值。结果就是,她整整一个月的心血,三十多个精心制备的样品,在马弗炉的烈焰中化为了一堆无用的焦炭。那份被欺骗的愤怒、那种心血付诸东流的绝望和无助,至今想起来,指尖仍会微微发凉。而那时,没有人告诉她要去质疑,去核对原始数据。

    看着林深那充满困惑和求知欲的眼神,程景心中那点因他摇摆读博意向和初期抱怨而产生的疏离感,不知不觉又消融了几分。她轻轻吸了口气,抽过他手中的红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流畅地画了起来。不是复杂的坐标图,而是一条简洁的抛物线。

    “这就像煲一锅老火汤。”程景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平和。笔尖在纸上划过,描绘出温度(火候)与汤品质量(效果)的曲线。“火候不够,”她的笔尖点在曲线左侧的低谷,“汤味寡淡,食材的精华释放不出来。”笔尖移动,滑向曲线的顶峰,“火候过了头,”笔尖又移向右侧的陡峭下滑段,“汤色浑浊,甚至发苦发焦,精华反而被破坏了。”最后,笔帽稳稳地、带着某种强调的意味,点在抛物线的最高点附近一个相对平缓的区域,“那个‘甜而不腻’、滋味最醇厚的点,往往就在这个区间里。但它具体在哪里?”程景抬起眼,看向林深,“光看菜谱没用,得靠煲汤的人自己一次次试,一次次尝,才能找到属于自己那锅汤的‘黄金火候’。” 她顿了顿,补充道,“文献是菜谱,但具体到你的‘锅’和‘火’,还需要你自己去验证。发现矛盾不是坏事,是探索的开始。”

    林深定定地看着那张简单的抛物线图,又看看程景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的眼睛。他眼底那层浓厚的、被文献和数据搅得纷乱的迷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光亮。他猛地抓过笔记本,不再犹豫,在原本的章节标题旁,唰唰地写下了新的、带着他个人理解印记的标题:《寻找光催化剂的“黄金火候”:论反应温度窗口的优化》。

    程景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转身离开。第二天早上,当她来到实验室,习惯性地准备预热马弗炉时,发现炉门控制面板上贴着一张崭新的便利贴。上面用极其工整、如同打印出来一般的字迹写着:“水热合成温度梯度探索建议:160℃ - 190℃,间隔10℃。——林深”。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浮现在程景的嘴角。这个师弟,似乎开始上道了。

    周教授办公室里弥漫着龙井新茶清雅的香气。程景将打印装订好的综述初稿轻轻放在导师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老人正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全神贯注地检视着一张高分辨电镜照片上的细微结构。

    “瞬态量子阱这部分切入的角度很新颖,”周教授放下放大镜,指尖划过林深撰写的章节标题,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特别是这个‘缺陷协同效应’的模型构想,虽然还很初步,但想法很大胆,跳出了常规思路的框框。逻辑链条也清晰。”

    程景站在一旁,听着导师的肯定,心里也为林深的努力得到认可而微微松了口气。她的手无意识地伸进白大褂口袋,指尖触碰到几颗冰凉光滑的小物件——那是今天清晨,她去服务器机房处理数据时发现的。林深蜷在角落的椅子上睡着了,笔记本屏幕还亮着复杂的模拟界面,而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格子睡衣,胸口位置空着两颗纽扣,其中一颗就滚落在他的脚边,另一颗在她走近时,才从他微松的手心滑落到地板上。她当时默默地捡了起来。

    “氧空位动态演化过程的模拟追踪观点…”周教授翻动着稿件,忽然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像蜻蜓点水般掠过站在一旁的程景,“这个思路…倒有你博一做那个稀土离子掺杂课题时,追踪掺杂离子迁移路径的影子。”

    程景的心微微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纽扣。她确实在指导林深梳理文献时,分享过自己过去研究中的一些思路和遇到的困难,但没想到导师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关联。她正斟酌着该如何解释这种“启发”的界限,担心导师会认为林深过度依赖他人而缺乏独立性时,周教授却先笑了起来。

    他温和地合上厚厚的稿件,发出书页摩擦的沙沙声。“善用师兄师姐的经验和智慧,”他将稿件轻轻推到一边,端起青瓷茶杯,杯盖与杯沿相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叮”响,“本就是科研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种能力。知道去哪里寻找帮助,如何整合资源,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素质。关键是他理解了,消化了,并且用自己严谨的逻辑呈现了出来。”他啜了一口茶,目光重新变得温煦而深远,“小景,你做得很好,引导得很到位。”

    程景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了,一股暖流伴随着释然涌上心头。导师的理解和肯定,像一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点顾虑和阴霾。严谨的逻辑和独立的理解,这才是导师最看重的。

    组会的气氛总是带着一丝无形的紧绷。陈朗的PPT一如既往地“华丽”,满屏的金色边框和炫目的动画效果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他站在投影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像得了癫狂症一样在图表间乱舞。

    “基于我们独创性的合成策略!”他的声音亢奋,充满了表演式的激情,“我们成功实现了光催化产氢效率的颠覆性突破!彻底打破了传统认知的桎梏!” 他用力点击鼠标,一张巨大的柱状图跳了出来。然而,那根代表“突破性成果”的柱子,其顶端的数值线并非平滑,而是呈现出明显的、不规则的锯齿状波动,像极了一个垂危病人挣扎起伏的心电图。几个高年级学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带着心照不宣的弧度。

    周教授坐在会议桌的主位,双手捧着那杯标志性的枸杞茶,安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海浪如何喧嚣拍打,自岿然不动。

    轮到林深汇报了。他站起身,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实验服,胸口位置明显空着三颗纽扣的位置,显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文件。投影仪亮起,幕布上出现的不是花哨的图表,而是一张极其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手绘表格,标题清晰地写着:“光催化文献中五组关键矛盾数据溯源分析”。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这个新来的、顶着锅盖头的师弟,能玩出什么花样。

    “在…在第三篇高引文献中,”林深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发紧,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手指也无意识地捏皱了手中的汇报提纲,“作者明确指出,在二氧化钛基光催化剂的合成过程中,全程通入氮气保护气氛是获得高活性产物的必要条件。”他操作鼠标,激光笔的红点停在了表格中的一行引用上。接着,他快速切换窗口,打开了一篇文献的补充材料PDF文件,将页面迅速下拉。“但是,在第五篇文献的原始数据附件里,”他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编号为N2-3的样品,其合成记录明确标注是在‘空气环境’下完成的。”他再次点击,红点精准地落在一行容易被忽略的小字标注上,“而这张活性测试数据表显示,这个N2-3样品的产氢活性,反而比同批次在氮气保护下合成的几个样品…平均高出约8%。”

    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幕布上那行小字和被红点圈出的数据,表情各异。

    陈朗率先打破了沉默,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充满了轻蔑:“呵!我当是什么高见!捡到芝麻就当西瓜?一个数据点的异常,还是个边缘样品的记录,也值得拿到组会上大书特书?新人就是新人,净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这能说明什么?实验记录笔误而已!浪费时间!”

    林深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手指将稿纸捏得更皱,指节泛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被陈朗的气势压了回去。

    “小林,”一直沉默的周教授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那一声杯底接触桌面的轻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按下了某个暂停键。他看向林深,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力量,“如果这个异常值不是记录错误,那么,你打算如何设计实验去验证它?或者说,去探究这背后的原因?你需要一个严谨的验证方案。”

    问题抛了出来。林深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猛地抬起头,锅盖头下那双因为熬夜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光亮。

    “我…我想分六组对比实验!”他语速加快,思路变得清晰起来,“严格按照那两篇文献的合成步骤,但改变气氛条件。三组在严格氮气保护下合成,三组在普通空气环境下合成,其他所有参数保持一致!然后测试它们的活性,做表征,看看到底有没有差异,差异在哪里!这样可以排除偶然性。”

    “说得轻巧!”陈朗立刻拍案而起,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指责,“分六组?合成加测试,周期多长你知道吗?仪器是你家开的?想用就用?实验室的资源就让你这么浪费在一个臆测上?程师妹,你说是不是?”他试图拉程景站队,目光咄咄逼人地看过来。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陈朗、林深和周教授之间逡巡。

    程景平静地抬起头,目光迎向陈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验证文献中的异常数据,排除可能的笔误或理解偏差,是科研严谨性的基本要求。这并非浪费时间,而是避免后续研究走入歧途的必要步骤。”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深,语气平稳而专业,“不过林深,你的方案需要细化。如何精确控制除气氛外的所有变量?合成批次如何避免?表征手段如何统一?这些都需要在方案里详细写明。另外,仪器预约紧张是事实,你需要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利用非高峰时段进行实验的时间表,不能影响其他人的正常使用。” 她没有直接支持他立刻去做,而是指出了他方案的漏洞,并提出了更实际的操作要求。

    林深被程景冷静而专业的点评点醒了,他立刻点头,之前的窘迫被一种认真的思考取代:“是,师姐。我会重新细化方案,精确控制变量,做好时间规划,只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机时。”

    周教授的目光从林深空荡荡、缺了纽扣的衣襟上移开,落在了程景平静无波却无比坚定和专业的脸上。一丝极淡的笑意浮现在老人睿智的眼角。

    “啪嗒。”

    青瓷茶杯的杯盖被轻轻合上,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咔嗒”声,像是一锤定音。

    “带着你完整的、严谨的实验方案,下个月来找我。”周教授的“带着你完整的、严谨的实验方案,下个月来找我。”周教授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温和地扫过林深,最终定格在程景身上,带着深深的赞许和期许,“做学问,没有捷径。笨功夫,下死力气,把每一步都做扎实,有时候比那些浮在面上的小聪明,要走得更远,更稳。记住,”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厚重的力量,“科研,是薪火相传的事业,严谨是它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