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岁岁又年年 > 第一章
    (本章可以搭配陈明韶的《风!告诉我》食用。)

    2009年,10月,启明市。

    潮湿黏腻的汗渍、高挂日空的烈日、遮光性并不是很好的蓝色窗帘和白色纱布在和煦的风下翻涌,这就是池岁岁记忆里的国庆。但现下,和记忆里的国庆并不相同,倒更像是十月末十一月初那连绵的雨季。按道理,国庆长假一般来说都是大晴天,但是意外的从十月二号那天晚上起就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阴雨,好不容易因为升温热起来而换的短袖也因为这几天的阴雨降温变成了衬衫外套加短袖。直到今天放了晴,气温也还是有些低,风凉凉的,阳光似乎也只是起了个照明的作用。

    池岁岁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头发一丝不苟的高高盘起,胸口别着一朵白花,低着头站在门口,和她的母亲池蝶一起迎接来参加她的父亲、池蝶的爱人叶知舟的葬礼的宾客。

    葬礼定在今天的上午十点整,现下还没有开始,场馆里只有一些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走动。

    “2009年10月2日下午17时许,一男子进入龙泉区长脉路将伤者叶某击伤后逃逸,当地公安机关迅速开展追捕,于18时20分将李某(男,39岁,启明人)抓获。经初步调查,李某交代,是因纠纷对叶某不满遂行凶。伤者经送医院救治无效死亡。”叶知舟作为启明市有名的刑辩律师,死于刚刑满出狱的李尧手里,这起启明市二十年以来影响最恶劣的社会新闻已经在启明市的同城媒体报刊上作为头条报道了好几天。一时之间,“叶知舟”这三个字像翻涌的风飘向这所城市的大大小小各处。

    “造孽啊!叶律师年纪那么轻,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足足被砍了十几刀!你说说,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情……”

    池岁岁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人群,被围在中间的一个中年男性说到情绪激动处还皱起眉右手高高砸向同样伸开的左手手心上,然后伴着他大大的叹气又很无奈地跺了跺脚。远一点,是一个老人捂脸失声痛哭,被身旁皱眉同样难过的后辈们搀扶着。再远一点,是胸口别着白花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默默站着,她们的表情池岁岁看不清,想来应该是律所的后辈们。

    叶知舟是西北人,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双亲,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考上启明的大学后就认识了池蝶,随后大学毕业两个人就结婚了。池岁岁只知道每个月叶知舟都会去银行汇款给当年扶持他的那几户人家生活费,每年过年前总会请年假独自回西北见见她们。叶知舟去世后池蝶住院的那几天,家里没有任何人来往,没有想象中的争夺家产之战,也没有想象中的鳄鱼的眼泪,池岁岁在那短暂的一周里捏着自己这一周的生活费——两张十块的人民币捱过来了。

    因为池岁岁并不知道池蝶什么时候会醒来,也不知道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她能靠的只有这两张十块的纸币,所以有的时候是馒头配粥,有的时候是花卷配面条,少部分是自己炒点菜配点米饭。

    那一周里,常常,池岁岁会怀疑叶知舟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叶知舟”是她的臆想吗?没有人能够和她说说话,抱抱她轻拍她的背和她说着叶知舟的过往。她去医院看望池蝶的时候,只有滴答滴答的仪器和病房外的医生同病人的轻声交谈还有夜晚时不时亮起来的走廊尽头的灯。她只能看到池蝶那扎着留置针的手那样的纤弱苍白,本该在舞蹈室尽情舞蹈的手被缠满了绷带一圈又一圈,圆润有气色的脸在这短短几天里像干瘪的柑橘皮,仿佛扒开她的柑橘皮就能看到里面丝毫没有一点水分的果肉也那样干枯的停滞在那没了生气。回到家里,家里静悄悄的,她也没有人能够说话。最多的事情是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摘下眼镜俯身靠近那面巨大的洗脸镜,轻轻抚摸自己脸上肌肤的每一寸,到眼角那两颗泪痣的时候再停顿,意识到“叶知舟是真的存在过”,这两颗痣是血缘的纽带。

    那一周里,池岁岁只是将自己的换洗衣物和妈妈爸爸的贴身衣物清洗,没有清洗10月2号当天和前一天池蝶和叶知舟堆积的外衣——如果她最终只会是一个人,她可以通过她们衣物的气息怀念她们。害怕的时候,她就躺在妈妈爸爸的卧室里的双人床上,枕着池蝶的枕头,闻到她也在用的洗发水的味道,蜷缩如同一只白灼的基围虾那样在池蝶和叶知舟的被子里。她不敢在她们的床上哭泣,她害怕自己的泪水和气息会淡化了妈妈爸爸的味道,那样,她就怎么也无法捕捉到她们的存在了。

    先前因为池蝶一直在医院病房昏迷不醒,家里唯一清醒着能“做主”的池岁岁又并不满足“做主”的条件,叶知舟就这样被放在殡仪馆的太平间冷冻着。不过池岁岁在今早去看了,躺在花丛间的叶知舟被入殓师修复得很好,和她记忆里的叶知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池岁岁望着灵堂前摆放的花圈,看着上面写的字,突然想起了以前。

    以前,叶知舟就喜欢和池岁岁说,说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成为律师。

    叶知舟还常常说,要成为律师,最不能缺少的就是法律的良心。

    池岁岁曾经问过“什么是法律的良心”这种问题,叶知舟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找出来了应松年在书中写的话“对于法律所要实现的公平与正义的牢固的、不易为外界的威逼利诱所动摇的正义观与正义感,就是法律的良心”想让她自己去理解其中的含义,却发现年仅十岁的她还不足以去理解这段话的重量,便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岁岁成律师就会明白了,这是每个法律人都会拥有的。”

    后面的内容渐渐模糊了。是否是每个法律人都拥有法律的良心,她不知晓。她只知晓叶知舟一生都在为社会做贡献,一生都秉持着法律人的良心公正司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如此。

    忽然一阵风起来了,池岁岁的心尖也跟着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方的天空,便见到一只蓝色翅膀的蝴蝶伴着空气间的花香味缓缓飞来。那只蝴蝶先是在池岁岁胸前的白花上停驻,在池岁岁惊讶地拉住池蝶的衣袖后,又在两个人眼前绕了一两圈,最终停留在了池蝶绑着绷带的左臂上。

    白色的绷带上多了一抹艳丽的蓝色,周围人的目光不免被吸引。

    蝴蝶翅膀带来的风很小,池蝶却觉得这声音震耳欲聋。

    渐渐的,池蝶听不见声音了,眼前的世界也被泪水彻底晕湿。

    在奇迹真正来临之前,她们都不觉得这世间真的会有“奇迹”,直至需要的时刻。

    今天的追悼会是向社会大众公开的,进出的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许多曾经得到过叶知舟帮助的当事人,除此之外,也有启明市官方电视台的记者全程报道此次追悼会。

    场馆内外的人络绎不绝,布满了花香的气息。

    池岁岁本来是在机械地陪着池蝶站在门口向参加此次追悼会的各位人士鞠躬,无意的一次抬眸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男子正神色不安慌慌张张的在场馆内抓着不同的人问话,似乎是在急切地寻找些什么。

    她有些不安。

    “妈妈,我去那边看一下。”

    池蝶闻声,脸色疲惫地看了看她,然后点了点头。

    得到池蝶的肯定后,池岁岁就快步走向了那个男子所在的方向。

    千万不要是来闹事的。最起码,要让她父亲的最后一程能够安安静静地走完。

    “您好,请问您认识池岁岁吗?”

    “不认识……谁啊?”

    “不好意思,那打扰了……您好,请问您知道池岁岁在哪里吗?”

    待她走近了,池岁岁听见了那个男子和周围的人对话的内容,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看起来,不像是闹事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找她?

    出于好奇的心理,池岁岁站在稍远的距离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思来想去,池岁岁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和眼前的这个男子有过任何交集。所以不等那个男子注意到她站的方位,她便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那个男子的身旁,开口道:“先生您好,我就是池岁岁,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趁那个男子还没有开口说话的间隙,池岁岁抬起头仔细注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不少个头的男子。他的脸有些瘦削,显得本就白皙的脸色有些苍白病弱无力的感觉,嘴边的胡子青碴也隐隐可见,显得他这个人状态并不是很好的样子,更不用提他眼眶里那般多的红血丝了。

    难道真的是来闹事的?

    池岁岁皱眉,努力思考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眼前的人,将脑子里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摸排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没有”。那么就只能看眼前的男子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却只见那个男子看着她出了神,他的眼眶红红的,似乎是要哭出来那样,一瞬间眼底被委屈和遗憾还有难过填满了所有,直到十几秒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才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下意识抬起紧握池岁岁瘦弱的肩膀的双手收回,淡淡地说:“没,没事。”

    肩膀还隐隐有些作痛,池岁岁在那个男子松手后有些后怕的往后退了几步,得到答复后,垂头低眸看着地面朝他微微鞠了一躬,吓得一口气留下“嗯,没事的话请先入席就坐,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谢谢你的配合”这样的话,就快速小跑回池蝶身边了。

    池蝶见池岁岁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的样子,问:“怎么了?”

    池岁岁摇摇头,为了不让池蝶担心,只是说:“没事,有个人好像和家属走散了在找人。”

    入场的时间截止了,场馆的大门被工作人员关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坐在台下,司仪走上台前。

    “仪式开始前,为保持灵堂的庄严和肃穆,请带手机的同志们暂时关闭手机……”

    “麻烦礼仪人员引导家属池蝶小姐和池岁岁小姐到灵堂左侧就位。”

    司仪的这句话让台下的一些人神色有些动容,更有人拿出纸巾开始擦泪。

    池岁岁只是简单扫视了一下台下的人,便继续垂眸盯着自己的黑色布鞋了。

    无非是感叹叶知舟离开了,只剩下她和池蝶,未来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这类的话。

    但,再怎么样,叶知舟都不会回来了。

    “请叶知舟先生所属盛成律所的领导和各位亲朋好友随礼仪人员到灵台前方就位。”

    ……

    “叶知舟先生的追悼会现在开始,请全体肃立,默哀!”

    司仪的话刚结束,现场就奏响了哀乐,场馆内的所有人员集体默哀三分钟,哀毕后由启明市律师协会的会长致悼词,会长结束悼词后由池蝶作为叶知舟的家属致答谢词。

    ……

    “现在请全体肃立,向叶知舟先生遗体行三鞠躬礼以表达我们的哀思!”

    ……

    “来宾绕灵一周,瞻仰叶知舟先生遗容,慰问家属。”

    ……

    “叶知舟先生的追悼会到此结束!”

    鼻腔内突然有一股烧糊东西的味道,池岁岁连忙回神,慌张地关掉灶台的火,发现平底锅里的年糕已经糊透了,就算是油烟机一直在卖力地运转,也阻挡不了烧焦的味道地扩散。

    啊,忘记在热锅之前先刷一遍油了。

    池岁岁拿起锅铲将粘锅的黑年糕和锅底分离,再将年糕倒进了垃圾桶里。

    “岁岁,怎么有一股糊味?”

    本来在沙发上小憩的池蝶在睡梦中闻到了糊味,醒来便出声问。

    池岁岁将身子探出厨房,看向客厅的池蝶,说:“不小心弄糊了,火关掉了,我重新弄。”

    池蝶依旧是很疲惫的样子,轻声地说:“好,注意安全。”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对话,池岁岁将平底锅放在水池里冲洗,之后再打开了冰箱,想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冰箱打开后,暖黄色的光打在池岁岁的脸上,池岁岁看到冰箱侧边栏放着的一罐啤酒,修长的手指不禁抓紧了冰箱的门,指尖开始泛白,随后她下意识的将冰箱关上了。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已经用力地砸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她胡乱擦了把眼泪,蹲下身子打开冰箱的冷冻层准备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吃的,却又一下子看到了袋子里冻着的龙虾尾。

    “岁岁,明天就在家吃好不好?爸爸给你做香辣虾球,给你煮长寿面。”

    “可是我好想吃上次那家饭馆的爆炒牛肉啊,今年就出去吃嘛,好不好?”

    “我也好想喝那家的藕汤,老公,我们就出去吃吧?”

    “好,刚好明天休假,我今晚加班一下,争取明天一天都陪你们。”

    “……”

    心脏好像被人用力地攥在手里一样,喘不过气。

    池岁岁企图通过用力呼吸来缓解胸口的堵闷,张嘴大口地呼吸,再缓缓地用鼻腔将吸入的空气吐出,反复循环了几次,她才觉得眩晕感减少了不少,扶着冰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要想活着就必须得吃饭。

    池岁岁深吸一口气,再次把冰箱的上层打开了。

    只是这一次,她强撑着自己不要去看冰箱的侧边栏,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这几天池岁岁没出去买菜,放在冰箱里的菜叶子有的已经开始泛黄了。池岁岁翻了翻,将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青菜拿出来,再将冰箱角落里的河粉拿出来,决定炒河粉吃。

    没过多久,两个人的晚饭已经端上桌子了。

    “岁岁,这几天辛苦你了。”

    吃着吃着,池蝶突然开口道。

    池岁岁咬了咬放在嘴里的筷子,努力将喉咙间的哽咽吞下,然后说:“没事。”

    池蝶没有再继续说话,这段时间她的力气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她的身上,她被各类事物已经挤压成了片状,她觉得她迟早会像高空的气球那样爆破。

    但是为了岁岁,她必须得坚持。岁岁,不能再失去她了。

    池蝶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岁岁,有件事情,妈妈要和你商量一下。”

    池岁岁正吃完碗里最后一颗青菜,正准备拿着碗筷起身走向厨房,听到池蝶开口说话,手上的动作停止了,看向了池蝶,意思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想不想见外公?”

    想不想见外公?

    说实话,她有些茫然。

    池蝶从未主动和她说过她的家庭,她以为池蝶和叶知舟的家庭经历一样,是个伤心事,便也懂事的没有多问。从她有意识起,她认知的家里就只有她、池蝶还有叶知舟。

    所以,“外公”这个词在她心里是陌生的,甚至是空白的。

    池蝶见池岁岁有些茫然的样子,想要说出的话也哽在了咽喉间。

    默了默,池岁岁开口:“如果这样妈妈能够轻松一些的话,就去找外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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