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国皇宫深处。
冶金房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谢明璃眼中的猩红。
多日不眠不休的疯狂试炼,让她纤细的身影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嶙峋。
汗水混着炉灰,在她脸颊留下蜿蜒的痕迹,又被升腾的热浪烤干。
麒麟剑遇甲则崩的致命弱点,啃噬着她的理智。
水淬,快则硬,却脆如琉璃,稍遇重击便碎裂满地;
油淬,韧有余而刚不足,碰上坚硬甲胄,剑身便如柳条般弯折,徒留无奈。
她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油水配比,那泾渭分明的两层液体,如同无法调和的宿命,先油后水,每一次浸入,都只换来剑体扭曲或崩裂的刺耳声响。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与炭火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明璃的目光疲惫地扫过狼藉的地面,最终定格在角落。
那里堆着几袋不起眼的淤泥废料,是皇姐谢竹月送的淤泥残渣。
一点微弱的灵光骤然刺破混沌。
淤泥……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抓起一袋沉重的淤泥,毫不犹豫地倾倒入盛着半桶清水的大桶中。
浑浊的泥浆在粗暴的搅动下翻涌,渐渐变得浓稠均匀,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
泥浆飞溅,沾在她布满新旧薄茧的手心上,她也只是随意一抹。
炉中,一块烧得通体赤红的铁胚被钳出。
叮当砸落,火星四溅。
剑胚在空气中冷却,褪去刺目的红芒,呈现出沉稳的暗红。
“滋啦——!”
滚烫的剑胚被猛地浸入粘稠的泥浆之中。
奇异的声音响起,泥浆表面剧烈翻滚,气泡咕嘟咕嘟冒出,蒸腾起一片带着铁腥味的热雾。
冶金房里只留下泥浆冷却金属的细微声响。
当剑体彻底冷却,谢明璃深吸一口气,抓起旁边一柄完好的麒麟剑,用尽全力,狠狠劈下。
“铛——!”
金石交击的锐鸣刺破沉寂。
麒麟剑断成两节,而那新铸的剑胚,毫发无损。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谢明璃的头顶。
她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那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希望。
开刃,装柄。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握在手中。
谢明璃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与燃烧的斗志。
她转身,面对身披重甲的假人,手腕翻转,长剑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寒芒。
“咔嚓!哐当——!”
坚硬的甲胄应声碎裂,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内部的填充物四散飞溅。
成了。
改良的麒麟剑,浴血重生。
消息震动宫闱。
硃王亲自验看,剑锋所指,金石俱开。龙颜大悦,特赐名——明璃剑。
*
翌日,黎明。
厚重的城门在绞盘沉闷的呻吟中缓缓开启。
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残月未隐,冰冷的空气仿佛在晨霜中凝滞。
黑压压的硃皇军列阵如林。
谢明璃一身火红战袍,立于阵前。
她身姿挺拔如淬火后的利刃,眼神锐利如新磨的明璃剑锋。
腰间,那柄以她之名命定的神兵,在初冬清晨,显露寒芒。
文石沉默地递上缰绳。
堇青望着谢明璃满眼心疼。
新指派的贴身护卫褐铁,沉默地侍立在她马侧,目光警惕。
“出发!”谢明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肃穆军阵。
“你做到了。”李景渝远远立于城墙之上,低声轻喃,“保重。”
战马嘶鸣,铁蹄决绝地踏向天河城那片浸透血色的焦土。
与此同时,煊国营帐。
宁煜接到飞骑急报,嘴角的阴冷笑意骤然凝固。
他猛地站起,大步走回案前,一把抓起那幅谢明璃画像。
画像上,茜草点染的唇瓣依旧妖异。
“她来了……”
他低语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
天河城,城主府议事厅内。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
粗粝的城防图铺展在巨大的木案上。
谢明璃立于图前,指尖划过被朱砂圈出的几个刺目红点。
天河城守卫军副将贾辉正躬身汇报。
“公主殿下,”贾辉抱拳,眉宇间深锁愁云,“城中守卫军现剩九万,然……伤兵满营,能提刀再战者,仅六万之数。幸得殿下亲率两万硃皇军精锐驰援,我方现可战之兵,满打满算,八万。”
他手指重重戳在代表煊国大军的位置上:“敌军主力,算上那支该死的炎阳军,不下十八万。兵力悬殊,几近倍余。”
谢明璃的目光没有离开地图,声音清冷:“明璃剑已在硃皇城日夜赶制,两日后,首批兵甲将陆续运抵。城中粮草,尚能支撑多久?”
贾辉苦笑一声,指向地图上被重重黑线切断的西北方向:“粮草……眼下尚可支应月余。但西向霞石城,北向白云城,所有通路皆被煊狗重兵锁死。”
“鹰悬涧、富石坡这些咽喉要道,俱有煊国精锐虎视眈眈。白云、霞石二城纵有粮秣如山,也难飞渡,长此以往……”
他话未说尽,但那断绝粮道的致命阴影,已沉沉压下。
议事厅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谢明璃的指尖悬停在地图上天河城以东的区域,那里是煊国连绵的营盘。
她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更东面,如今插着黑色煊旗的赤岩城。
“贾将军,”谢明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赤岩城……如今在宁煜手中。”
贾辉一愣。
“是。此城乃赤红山脉唯一能通行大军、转运辎重的关隘。煊狗的粮草,要运抵天河城前线,必经赤岩。”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又黯淡下去,“殿下是想……断其粮道?可赤岩城必有重兵把守,且距此甚远,大军难行,可若派小队人马长途奔袭,无异于以卵击石,杯水车薪啊。”
谢明璃抬眸,眼中锐光一闪,只吐出四个字:“声东,击西。”
贾辉浑身一震,目光再次落回地图,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浑浊的眼中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火焰。
*
五日后。
煊国中军大帐内,一只精致的玉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煜金袍翻涌,脸色阴沉。
斥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地禀报:“……赤岩城、、赤岩城西麓粮队遇袭,全军覆没,粮草……尽焚。”
“废物。”宁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帐内温度骤降。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悬挂的军机图。
“赤岩城……谢明璃……”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在地图前冷静布局的模样。
“传令。”宁煜声音森冷,“调天河城东营五万兵马,即刻驰援赤岩城。再出差池,提头来见。”
煊国大军迅速调动,庞大的战争军团因这一把火而改变了部分重心。
然而,当夜——
天河城以北的鹰悬涧、以西的富石坡,毫无预兆地爆发了震天的喊杀声。
时机精准得令人心悸。
漆黑的夜幕被无数火把撕裂。
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瞬间撕碎了沉寂。
最令煊国士兵肝胆俱裂的,是那一道道剑锋。
它们不再是昔日遇甲则崩的麒麟剑,而是——明璃剑。
“铛!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响起。
煊国引以为傲的重甲,在明璃剑锋之下,甲胄崩裂,血肉横飞。
硃国士兵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在明璃剑的加持下,硬生生撕开了煊国防线的缺口。
这一夜,成了煊国西北两翼守军的噩梦……
天光破晓。
鹰悬涧与富石坡的山巅之上,硃国黑底金麒麟的战旗,已在猎猎晨风中傲然飘扬。
残存的煊国士兵如潮水般溃退,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与破碎的兵器。
西、北两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被打通了。
天河城上下,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震天欢呼。
希望,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耀在这座浴血孤城之上。
很快,白云城城主陈志的急报与援军请命的斥候同时抵达谢明璃案前。
贾辉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兴奋:“殿下,白云城陈城主欲遣其麾下最精锐的白羽卫前来增援,此乃强援。”
谢明璃却看着地图上刚刚重新夺回的隘口,缓缓摇头。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替我谢过陈城主好意,然,白羽卫不必前来。”
在贾辉不解的目光中,她指尖点着刚夺下的隘口:
“如今东、北两处咽喉已入我手,此乃用无数将士性命换来的立足之地。占住了,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寸步不退,等待西南大军。”
她目光陡然锐利,刺向地图上白云城的方向。
“长久博弈,最忌贪功冒进。宁煜此人,阴险如毒蛇,尤擅出其不意。要严防他趁我军主力胶着于天河城与隘口之际,分兵北上,直取守备空虚的白云城。”
“传令陈城主,白云城乃后方根基,重中之重。万望加强守备,枕戈待旦,绝不容有失。”
消息传回硃皇城,硃王龙颜大悦,连日阴霾一扫而空。
战报上“明璃剑扬威”、“隘口收复”、“粮道打通”的字眼,如同注入强心剂。
朝堂之上,已开始计算时日:“不足半月,天蓝城的西南军前锋必至。再熬一月,沐国援军也将抵达,内外夹击,宁煜这恶獠必败无疑。”
希望的曙光,似乎已清晰可见。
然而,煊国那顶奢华的营帐内,气氛却诡异非常。
宁煜听着西北两翼惨败的战报,脸上非但没有暴怒,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军报上“谢明璃”三个字,眼神狂热而痴迷:
“好……好得很,璃儿,你果然没让朕失望。这棋局,越来越有趣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金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坚韧如铁,聪慧如狐……这样的你,才配得上本王精心准备的……寂灭之礼。”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
硃国短暂的喘息之下,无人知晓,一股更加阴冷致命的暗流,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