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城,成了真正的孤城,四面皆敌。
谢明璃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披甲上阵,试图撕开那铁桶般的围困。
每一次冲锋,肩头的伤口都在剧烈地挣开、崩裂,脓血一次次浸透纱布和冰冷铁甲,再被寒风冻住,凝结成暗红的冰壳。
孤城死守,整整两月。
粮草,终于罄尽。
城门,在煊国大军昼夜不停的撞击下,发出阵阵呻吟,摇摇欲坠。
天河城,城主府议事厅内,寒气刺骨,如同冰窖。
谢明璃虚弱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脸色灰败,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最后的火焰。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孔雀蓝璎珞,紧紧攥在掌心,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微温。
目光扫过桌案,一枚半拳大小,通体翠绿的天河石映入眼帘。
这是天河城盛产的矿石,天河石。硃国人常把它们做成饰物,以求好运。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缓缓抓起那块石头。
翠绿的光泽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冰冷而讽刺。
“好运……”她破碎地低笑一声,满是自嘲。
满城的天河石,终究未能庇佑天河城一丝一毫。
她猛地攥紧天河石。
异常锋利的石头尖端,被她决绝地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的脖颈。
石尖刺破皮肤,一点殷红瞬间沁出。
她只希望这无尽的绝望和痛苦,快些结束。
“殿下——”
“哐当!”
议事厅厚重的木门被猛地踹开,褐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堇青和文石如同两道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文石死死抓住谢明璃握石的手腕。
堇青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将那枚沾血的天河石抢了下来。
谢明璃反倒不再挣扎,眼中的光瞬间消散,空洞一片。
文石双目赤红:“殿下,就算死,咱们也要拉一个煊狗垫背,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
堇青横瞥文石一眼。
文石立时给自己一嘴巴,直道:“小人这臭嘴,没有死,没有死……”
苍白的话语荡在冷潮中,无处可落。
堇青摩挲着那枚天河石,一把抹过泪痕。
“这天河石,奴婢收了,就当是殿下赏给奴婢的幸运石。”
无人注意的角落,褐铁飞快地瞥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指尖微动,一只几乎与灰霾融为一体的青鸟,悄无声息地振翅,投向渺茫天际。
这已是第七封青鸟信……前六封,皆如石沉大海。
两日后,几乎力竭的青鸟终于扑棱着翅膀,一头栽落在褐铁掌心。
褐铁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听到“轰”的一声。
城门,已破。
“杀——!”
煊国大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汹涌灌入城中。
天河城内,早已是绝境。
残存的守军伤兵,甚至拿着菜刀的百姓,眼中都燃烧着同一种疯狂。
他们嘶吼着,带着必死的癫狂,扑向涌入的敌军。用牙齿,用断刀,用身体,只为在咽气前,将敌人也一同拖入地狱。
“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震天的拼杀声,如同地狱的催命符,将整个天河城彻底淹没……
煊国大军闯入城主府时,天空飘起雪沫。
明黄软椅无声地放置在洞开的将军府大门前,正对着修罗场般的庭院。
宁煜一身玄黑龙纹锦袍,外罩墨狐裘大氅,缓步上前,悠然落座。
他支起一条腿,手肘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转着两枚被打磨的圆润光滑的天河石,姿态闲适得仿佛并非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后花园赏雪。
一阵风雪扫过,宁煜抬眼,带着审视,穿透纷飞的雪幕,牢牢锁住府邸深处。
谢明璃的银甲早已残破,肩胛处红黄相浸的绷带触目惊心。
她立于残存的数十亲卫最前方,手中明璃剑奋力挥砍。
然而每一次挥出,她的手腕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剑锋轨迹变得滞涩。
久拖未愈的肩伤,连日鏖战的透支,像无形的锁链,终于死死将她捆缚。
当啷声传入她耳中,她转头瞥见一旁堇青的身影。
明璃剑于堇青而言,太过沉重,几息之间便被打飞。
堇青顾不上虎口处的疼痛,转身就要去捡坠地的明璃剑。
“嗤——”
一柄长剑,带着煊国士兵狰狞的面孔,瞬间从她腹部贯入,穿透而出。
剧痛让堇青的身体猛地弓起。
那士兵正要抽剑,堇青眼中忽地爆发狠厉,她左手反握,死死抓住剑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裂皮肉。
士兵惊愕,用力回抽,竟一时无法拔出。
刹那间,堇青沾满血污的右手,已从怀中掏出那枚翠绿的天河石。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天河石尖端,狠狠刺入士兵毫无防备的脖颈侧动脉。
“噗嗤。”
鲜血激射而出,溅洒堇青满头满脸。
士兵双目暴突,身体软软倒下。
随着他的倒下,那柄贯穿堇青的长剑也被猛地带出,在她腹部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血洞。
谢明璃浑身一颤,微张着嘴,无声传出。
她撞开身前碍事的敌人,将软倒的她拖进厅房。
厅房的门扉早已被劈碎,厅房里不断灌入冷风和碎雪。
仅存的文石和褐铁死死堵住门口,用身体和刀剑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堇青躺在谢明璃怀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抽搐着。
谢明璃双手死死按住涌血的伤口,温热血液从她指缝间溢出,怎的也止不住。
“殿下……”堇青声音微弱。
“可惜没能让殿下吃到青梅酥,也没能再见青梅一面。”
她轻轻弯唇,眼神有些飘远。
“澄心殿的蛐蛐可能早被青梅吃光了。”
“若殿下再养猫,可莫要忘了喂它吃食,不好总叫它挨饿。”
“说不准奴婢来世,投生成猫,也要到殿下檐下讨口饭吃……”
最后一字落下,堇青攥着染血天河石的手,彻底失去了力气,软软垂下。
那双总是带着关切的眼睛,倏地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破碎屋顶外的苍穹。
谢明璃无声,紧紧抱住怀中迅速冰冷的身体。
越过纷飞的细雪,越过破碎的门框,一道冰冷专注的视线,牢牢钉在谢明璃脸上。
宁煜依旧端坐于软椅之上,姿态未变。
他看着谢明璃抱着侍女恸哭,看着她眼中的绝望,薄唇边竟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猎手欣赏猎物垂死挣扎,享受至极。
谢明璃抬起眼,目光刺向门外端坐的宁煜。
宁煜的身影,恰好被残破的门框框住,像一幅残酷的画卷。
两人的目光,隔着尸山血海,漫天飞雪,国仇家恨,轰然相撞。
宁煜眸色深沉如渊,他要将这一刻的谢明璃深深烙印进骨髓里。
谢明璃死死盯着他,要将这张阴鸷的脸,刻进灵魂最深处。只要一息尚存,此恨不消。
门口传来文石痛苦的闷哼。他右臂被砍出一道伤口,继续用左手持剑劈砍。
褐铁手中阔刃大开大合,硬生生在门口堆起一道尸墙。
城主府中不断涌来新的煊国士兵,褐铁再勇猛,也被逼得步步后退,身上添了数道伤口。
“璃儿,”宁煜薄唇微动,低声轻喃,“朕亲自来接你。”
折骨扇一展,宁煜身形一跃,扇面锋锐直冲向褐铁。
褐铁正被煊国士兵牵扯,寸步难移,他脑海里闪过一瞬尸首分离的画面。
千钧一发之际,数团黄色烟雾在煊国士兵脚下噗噗爆开,几道身影冲天而起。
其中一道青灰色的身影速度最快,直射向褐铁面前的宁煜。
折骨扇瞬间回旋护身。
但那青影更快,在半空中,拧转身体,精准避开扇刃,同时右腿一出,狠狠踹向宁煜空门大开的胸膛。
宁煜玄黑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地,滑出数丈之远。
黄烟翻滚,遮蔽了大部分视线。
谢明璃微微眯眼,未及她看清来人,青灰色身影已稳稳落在她面前。
“李……景渝?”
谢明璃的声音只在她心中响起,她早已没了力气发出声音。
“走!”
李景渝吐出一字,简洁至极。
谢明璃只觉身体一轻。
李景渝单手扣住她腰身,不带半丝旖旎,猛地将她从堇青冰冷尸体旁带离。
谢明璃深深回望堇青。
青灰色披风兜头罩下,甘松香挤满一方天地。
“拦住他们!”
宁煜的怒吼,连同风雪与血腥,俱被他挡在一方天地之外……
*
苏沐河波光粼粼,日光在水面碎成点点碎金。
三层楼船平稳前行,推开道道涟漪。
飞庐甲板上,文石靠着船舷,看褐铁擦拭佩刀。
他忽然叹道:“褐铁,你这身功夫,真不是盖的。以前你在太子身边当差,没真动手,我还不觉得怎样。这回天河城……”
他摇摇头,心有余悸,“才知道我这几下子,实在不够看。”
褐铁动作未停,只抬眼看他,声音沉稳:“当日你右臂重伤,左手持断刀仍不退半步,这份胆气,几人能及?”
他目光扫过文石已活动自如的手臂,“如今伤势大好,体魄底子不错。”
文石咧嘴一笑:“嘿,多亏风依姑娘的神丹妙药。景渝殿下手下真是能人辈出,能打会医,我是拍马也赶不上。”
他忽又皱眉,压低了声音,“就是不知公主殿下……午后风依来换药时说伤已痊愈,按日子算,该醒了的。”
“文石?”帐内传来一声微哑轻唤。
文石与褐铁立刻掀帘而入。
谢明璃半倚在软枕上,面色依旧苍白。
两人停在几步开外,不敢贸然上前。
若是堇青在……
念头一起,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凝滞。
“这是哪里?”谢明璃打破沉寂。
“回殿下,在苏沐河上。”文石忙答,“景渝殿下安排的船,再有两日便到沐国边沐城了。”
“嗯。”谢明璃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褐铁默不作声地倒了杯温水,递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左肩:“殿下,能动么?”
谢明璃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下左肩,点点头,接过瓷杯,小口将水饮尽,温热的水流缓解了喉间的干涩。
“我想再歇会儿。”她声音低微。
两人依言退下。
行至帐帘处,褐铁低声道:“文石去回禀景渝殿下一声。属下就在外头守着,殿下有事随时吩咐。”
帐帘落下,隔绝掉日光与河风。
谢明璃这才缓缓抬眼,打量四周。
布置雅致。
色彩明艳的软垫,案几上皆是女子用度,不见其他男子痕迹。
她应是独占这二层飞庐。
三层雀室用作瞭望。李景渝……想必是在一层庐室。
方才文石所言,李景渝带的人不少,竟将整层都空给了她。
心中忽地沉甸,只觉欠他,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