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朱砂烙金阙 > 第 10 章
    谢明璃三人寻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

    堂内烟火气浓重,跑堂的伙计、端菜的女仆,皆是粗布短打,脚步匆忙。

    晚饭时分,一个端着沉重汤盆的粗使女仆脚下一绊,眼看滚烫汤汁就要倾覆。

    谢明璃下意识伸手一扶。

    两手相触,掌心传递来的触感却让谢明璃心头一震。

    那女子掌中的茧……

    薄薄一层,覆盖的位置,绝非寻常浆洗或粗活所能磨出,倒像是……

    常年握持某种工具,又刻意打磨过的痕迹。

    沐国贱视冶铁工匠,寻常女子更不会沾手。

    这茧……是硃国匠人的印记,她在刻意隐藏。

    谢明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只低声道:“小心些。”

    女子惊魂未定,连声道谢。

    夜深,女子送来热水。

    谢明璃接过铜盆,指尖拂过水面,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老茧……只有狠心剜掉,待新肉长出,方能不留痕迹。”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女子惊愕的脸,“别怕。”

    女子浑身一僵,随即明白眼前这位清冷的小姐早已洞悉一切,亦没有害她之心。

    她嘴唇哆嗦着,眼圈泛红:“小女……小女是死里逃生来的,不得已才掩了身份。”

    猛地抬头,眼中是深切的恐惧,“起初他们只说抓人,遣回对岸……可后来……后来才知,是把我们丢到边境战场去填人头。”

    “煊国、沐国,边境上小打小闹没断过,沐国官兵就专抓我们这些无根无凭的硃国流民,驱赶着上前线当活靶子。”

    谢明璃压着嗓音,似问似答:“所以这城里,才见不着多少硃国人……”

    女子浑身发抖,用力点头。

    “进来多少,就被抓走多少,填进那绞肉场,有去无回,哪还有人能说出真相。天下之大,哪还有我们硃国人的活路?不过是……从这个炼狱,逃进另一个屠宰场罢了。”

    死寂在狭小的客房内弥漫,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谢明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像。

    许久,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缓缓爬上她的嘴角,那笑容越来越大,在她极美的脸上蔓延开,最终化为肩头难以抑制的轻颤。

    她笑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低低的自语如同梦呓,又似泣血:“一国公主……凭何活在这世上?”

    她仰起脸,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屋顶,望向那不知在何方的父皇亡灵,“父皇……女儿心好疼啊……”

    泪水无声滑落,她却猛地抬手狠狠擦去,心意决绝。

    死过一遭的人,这条命……不是她的,是万千硃国亡魂给的,是那些填了战场的子民给的。

    今后,她谢明璃只为硃国而活。

    只求报国仇家恨,只求……为活着的硃国人,挣一方能像人一样站着喘气的天地。

    那跪着的女子这才恍然惊觉眼前人的身份,震惊得无以复加,俯下身重重磕头:“公主殿下。”

    谢明璃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带你离开此地,去沐国都城,为硃国人挣一方天地。可前路凶险,生死难料,你,可愿?”

    女子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怯懦,只有坚定:“若为硃国,小女不怕死!”

    “好。”谢明璃颔首,“还未问过你叫什么。”

    “硃国往事,权当前尘。今日新生,求公主赐名。”

    谢明璃遥遥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黑洞洞的天透不进一丝光。

    她轻声吐字:“墨女。”

    “谢公主赐名。”墨女再次叩首,随即急切道,“殿下,小女还有一挚友,同是硃国人,与小女一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若无她,奴婢早已尸骨无存。求殿下……莫要丢下她一人在这炼狱煎熬。”

    谢明璃心头微动,为这份绝境中的情谊。

    她点头应允。

    墨女很快领来一个同样衣衫破旧,身形略显单薄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清秀,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

    谢明璃只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对方应答清晰,条理分明,更在只言片语中透出几分机敏。

    是个心思缜密,玲珑剔透的人。谢明璃心中暗赞。

    “你便名乌女吧。”

    “乌女,谢殿下再造之恩。”女子深深拜下,声音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窗外,边沐城的夜色浓稠如墨,寒风拍打着窗棂。

    烛光摇曳中,三个女子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无声立下的誓约。

    前路荆棘密布,杀机四伏,但这微弱的火种,已在最深的黑暗里悄然燃起。

    *

    晨雾如纱,轻笼着双桥镇曲折的河汊。

    李景渝一行人的小船泊在临水的栈桥旁,水面静得能听见雾气凝结的微响。

    距泾安都城,仅余一日水路。

    风卫无声地掠上船头,低声禀报:“殿下,风羽在归帆镇西侧,发现零星泾安军踪迹。”

    李景渝立在船头,望着灰白的水面,神色不动:“让风羽再探,确认是否真是泾安军。双桥镇内尚算安稳,暂不出镇。”

    前番遭遇假扮泾安军的刺客伏击,风刻伤重未愈,教训犹在眼前,容不得半点大意。

    “是。”风卫应下,随即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青鸟来信,风涂的。”

    李景渝眸光微凝,掠过一丝惊诧。

    风涂——?

    他迅速取过青鸟信,指尖微动,火苗燎过。

    他目光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松开,将青鸟信纳入袖中,未置一词。

    午后,雾气散了些,水面上浮动着稀薄的光。

    小镇的轮廓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清晰起来。

    忽然,栈桥另一头,雾气流动处,几道身影缓缓显现。

    当先一人,青衣素裙,身姿纤细却挺直,如同雾中悄然绽放的青莲。

    “殿下竟走得这样急。”清凌凌的声音穿透水面的宁静,脆生生地响起。

    李景渝蓦然回首。

    是她,谢明璃。

    依旧清丽绝伦的面容,眉宇间却沉淀着上次分别时未曾有过的神情,仔细分辨,似是某种决绝后的平静。

    更让他心头一刺的是那称呼,从兄长到殿下,生疏的壁垒砌得更高。

    李景渝心念一转,瞬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泾安都城……与她而言,那是何等煎熬的漩涡?她不该属于那里。

    他尚未开口,谢明璃已踏上连接栈桥与小船的跳板,步履平稳地走了过来。

    行至他面前数步站定,微微垂首,姿态竟是前所未有的低顺:“到了泾安,还望殿下……照拂一二。”

    李景渝怔住。

    初见时她是骄阳下恣意明媚的三公主;国难当头,她是天河城浴血桀骜的女将。

    濒临绝境,她宁折不弯;一路流亡,她亦从未低下骄傲的头颅。

    如今这低眉顺眼的姿态……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然碎裂,又悄然重塑。是为了踏入泾安,不得不做的改变么……

    “你真的想好了吗?”李景渝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凝重和审视,“谢明璃……”

    话一出口,才觉语气过于生硬。

    谢明璃亦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那份不明显的推拒。

    她心中疲惫,无暇去揣度他态度为何生变。

    抬眼时,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丝怯生生的笑意,连声音都刻意放得又软又糯,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颤音:“算明璃求求殿下还不好吗?”

    这声音……与她昔日向兄姐撒娇时那理所当然的娇蛮任性截然不同,显得刻意又生硬,连她自己说完,都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暗自唾弃。

    李景渝看着她努力装出的柔弱模样,听着这极其不自然的“哀求”,紧绷的唇角线条却倏地一松,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

    那点强装出来的可怜,在她那双丹凤眼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笑。

    他强压下涌到唇边的笑意,眼底的凝重被一种无奈又纵容的暖意悄然取代。

    “好。”他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定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是啊,是他庸人自扰了。

    她既选择踏上这条路,他便护她周全,无论前路如何。

    恰在此时,一道青影如风般掠回船上,正是风羽。

    他单膝跪地,语速清晰:“殿下,确认了,归帆镇确是泾安军小队,领队的是高修远。”

    李景渝眉梢微扬。

    高修远,是他母妃昭贵妃高氏的亲侄,他的表弟。看来母妃在泾安城中已是忧心如焚。

    “好。”

    李景渝眼中锐光一闪,泾安城里的某些人,只要他与这支高家亲率的泾安军会合,便再难有出手的机会。

    他果断下令:“启程,往归帆镇。明日,入泾安。”

    船只缓缓调头,划破平静的水面,向着归帆镇的方向驶去。

    谢明璃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晨雾散尽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那刻意放低的姿态也镀上了一层坚韧光泽。

    谢明璃远远朝向河巷角落的一艘小船,轻瞥一眼。

    她将乌墨二女的存在深藏她一人心中。

    前路漩涡已近……

    *

    沐国,泾安都城,清晏皇宫。

    玉华阁窗扉半开,初春的夜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混着远处沉闷的焰火味,丝丝缕缕钻进谢明璃的鼻端。

    她仰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身上仅搭着素锦薄毯,目光投向清晏城的夜空。

    “砰——哗!”

    又一朵焰火炸开,短暂的光亮消散,只余呛人的余味。

    谢明璃扒着窗柩边沿,将一块碎裂的朱漆贴在木框凹坑处。

    她转着眼珠,四处瞧着,但脑袋却不转分毫。

    这玉华阁里还真是处处透着简约清冷。

    她深吸一口气。

    水汽夹杂着土腥气,湿腻地贴在皮肤上。

    沐国多水路,唯有都城泾安建在广袤平原。

    可即便在宫墙之内,这三月的水汽也如影随形,沉甸甸的。

    外面的喧腾、丝竹、珍馐香气,都是为李景渝而设。

    她自是没资格一睹建功皇子的意气风发。

    渐渐,似有迷蒙……

    又一声焰火闷响,惊得她肩头微颤,扰了她刚刚的好梦。

    梦中是炸开的另一片光海,硃国中秋的焰火,泼洒般照亮整座硃皇城。

    她又摸了摸怀里的孔雀蓝璎珞,指尖传来触感,她才觉安心。

    阖着眼,微微感叹:“又是一年三月春。”

    门外传来文石压低的声音:“姑娘,可睡下了?”

    几日前,谢明璃便叫褐铁和文石改了口,可文石若是话说急了,还是会将“殿下”二字脱口而出,为此谢明璃狠狠责骂了他一通,这才改好。

    “有消息了?”谢明璃睁开眼,眸中映着焰火。

    “打听着了。”文石声音更近,“梅染,在织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