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平身吧。”李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谢恩起身，各自垂手肃立。
丽嫔上前一步，声音温婉依旧，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严厉：“明襄，不可无礼。”
赵明襄被姐姐这一喝，才悻悻然跪下认错：“求皇上赎罪。”
丽嫔见状，立刻转向谢明璃的方向，语气放得更柔和。
“明襄，你方才冲撞了谁？还不快向你谢家妹妹赔个不是，求她宽宥你无心之过。”
赵明襄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对上丽嫔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微微鼓起。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又僵硬：
“谢、谢妹妹。”这三个字仿佛有千斤重，“方才是我无心之过，你见谅。”
这道歉，敷衍得如同走过场。
但，歉终究是道了。
谢明璃知道，她若是此时发作，倒是显得她不懂事了。
是忍气吞声，顺着丽嫔给的台阶下，显示自己的懂事和识大体，还是……
就在旁人以为她会硬着头皮原谅的时候，她弯唇一笑：
“刚还说赵家姐姐也有被罚跪的时候，现下看，我这嘴难不成是开了光了。”
……懂事，她没那玩意。
她知道，在清晏城，靠识大体，她活不下去。
况且，她身边早已没了能对她说“不可无礼”的人了。
整个织染院，死一般的寂静，连万春亭那边吹来的风，似乎都凝固了。
赵明襄被她明晃晃的得逞笑意激得发狠，一步冲到她面前，扥住她头发：“和我撞着闺名也不知避着，竟还非要事事压我一头，为着粗使贱婢这般给我难堪，不撕了你的嘴——”
“住口！”丽嫔又喝道，“先把人拦开。”
织染院的宫娥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都愣在远处，听到丽嫔娘娘的喝令才上前拉开二人。
混乱中谢明璃察觉到脖颈处的锐痛。
再抬头时，她满头青丝瞬间失去了束缚，如最上等的墨色绸缎，纷纷扬扬披散而下。
想来是她原本就未做什么头面，发髻自己也梳的松散，被人一拽，便青丝散开。
有几缕滑落到侧颈，拂过颈间的沁血红痕。
红痕延伸，没入烟霞色的衣领，洇开一小片暗色。
李景渝站在几步之外，深沉的眼底，波澜暗起，他又立即快而轻地偏头。
他身旁的三皇子李景治，也轻微地侧了侧头。
到底是女儿家，非礼勿视。
“明襄。”丽嫔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得破了音，“御前失仪，还敢动手伤人，口出狂言，你……你跪下，请罪！”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劈在赵明襄头顶。
她看着指尖沾染的血迹，又对上姐姐那双冰冷警告的眼睛。
她自幼便跋扈惯了，却从未见过姐姐这般神情。
“扑通”一声跪下去，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丽嫔压下怒火，再转向谢明璃时，声音已换上了十二万分的疼惜，几步上前，掏出自己的丝帕就要去捂那伤口：“明璃，快让本宫看看，这……这孽障，竟敢如此放肆。疼不疼？”
丝帕带着丽嫔身上甜腻的香。
谢明璃微微偏头，不着痕迹地避开那触碰，只用手虚虚掩住伤口。
她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上已然挂上了细碎的水光，声音微颤，强忍的哽咽恰到好处，看向正中的沐王：
“求皇上，娘娘饶恕。”她吸了吸鼻子，“名讳是父母给的，父母……亡魂在天，做女儿的不敢忤逆不孝，可也不敢顶撞赵家姐姐，以后明璃便避着些可好。”
她顿了顿，目光哀切地投向角落里的梅染，“至于赵姐姐口中的贱婢，那是梅染，是我姐姐从小放在身边的宫女啊。”
先太子妃，贴身宫女，下等杂役，贱婢……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沐国皇室脸上。
尤其当着沐王的面，提及已故太子妃的旧仆竟沦落至此，若传扬出去，岂非坐实了沐国苛待旧人、凉薄寡恩的名声？
沐王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声音带着怒意：“先东宫宫女的新差事，当初是如何定的？掌仪院的管事呢？给朕叫来。”
一直沉默旁观的李景渝，此刻却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清朗，恰到好处地插入：
“父皇息怒。此等宫闱细务，劳动父皇亲问掌仪院管事，恐有损天威。些许微末小事，不如交由儿臣等代劳查问，更为妥当。”
他语速平缓，姿态恭敬，将一场可能闹大的风波，轻描淡写地归为了宫闱细务，微末小事，既全了皇帝颜面，又避免了当众问责掌仪院的尴尬。
沐王看了他一眼，紧绷的神色果然缓了一瞬，顺着这个台阶颔首：“也罢。景渝，此事交由你过问，该问责的，不可轻纵。”
他随即转向谢明璃，语气放得和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明璃不必介怀，先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朕自不会叫她委屈了去。过两日，掌仪院会重新分派差事，定会妥当安置。”
谢明璃心中冷嗤，掌仪院那起子人，她谁都信不过。
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执拗道：“皇上隆恩，明璃感激不尽，可事已至此，说来也未必是掌仪院有心之失。明璃斗胆，另有一法，或可两相便宜。”
“说来听听。”沐王看着她。
“玉华阁，至今尚未分配宫女伺候。”谢明璃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小心翼翼，“明璃也不要旁人，只要梅染一人。”
“姐姐去后，明璃日夜思念，只盼能睹物思人……”
“若能将梅染留在身边，朝夕相对，或许也能让天上的姐姐，宽慰一二，这样便也免了掌仪院再为梅染寻摸差事的麻烦。”
她盈盈拜倒，姿态卑微又倔强，“求皇上、娘娘恩准，给梅染一个安身之所，也全了明璃一点微末的念想。”
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要求也似乎合情合理。
“允了。”
“谢皇上恩典。”谢明璃深深叩首。
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冰冷的锐光，快得无人察觉。
沐王并未乘舆，叫众人散去，只带着寥寥几个心腹内侍，引着谢明璃缓步走向不远处的万春亭。
织染院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还有李景渝眼中深处的担忧。
*
时值春日，万春亭四周景致极好。
亭畔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正值花期，大朵洁白如玉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晨光下几近透明，散发出阵阵冷香。
碧波池水光潋滟，倒映着湛蓝天色和几缕流云，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带起一串细碎的水声和涟漪。
亭内石桌上，已备好了清茶两盏。
热气袅袅，茶香清幽。
沐王在石凳上坐下，示意谢明璃也坐。
他端起茶盏，并未立刻啜饮，目光投向亭外如雪的玉兰花，仿佛闲聊般随意开口：
“现下可还住得惯？”
“可有水土不服？”
说来说去不过些虚浮的客套话，她便小心应付着。
“说起来，硃国能工巧匠众多，技艺精绝，冠绝诸国。”
谢明璃听罢，缓和一笑，心中知晓，到正题了。
“朕还听闻，硃国皇室，更有那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秘术，若得机缘，还可炼出长生药？幸而景渝能救你回来，朕还道他果真寻到了国之瑰宝。”
忽觉有道探究的目光定在脸上，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再抬眼时，眼神清澈：
“皇上……”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然，“点石成金，不过是市井以讹传讹的荒诞之言罢了。”
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笃定：“硃国皇室确有一些不外传的炼金古方，其中一味，便是以水银为主料。反复炼制后，水银色泽会发生变化，或呈朱红，或显金黄。那金黄色的……乍一看，确实酷似真金。”
她顿了顿，目光坦荡地回视沐王，甚至带上了一丝认真：“可假的终究是假的。那东西极畏光，若置于光亮处，不出数日，便会渐渐发黑没了光泽，且……”
声音忽地压低，带着一丝郑重的警告，“此物有毒。长期接触，轻则神智昏聩，重则性命难保。”
沐王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瓷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丈量着谢明璃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试图分辨她话语中的真伪。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竟有此事？”
“明璃不敢欺瞒皇上。”谢明璃微微垂首，姿态恭顺，“皇上若不信，明璃可将那炼制的详细步骤一一写下。只是此物凶险异常，若需验证，也务必遣可靠之人，万分小心才是。”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玉兰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沐王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深幽难测。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将茶盏放回石桌，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原来如此。”他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一段有趣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