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安都城,越王府。
书房里茶香袅袅。
古色屏风后,李景治端着本书,隔很久才翻开一页,心思似乎并未在书页之中。
“殿下,掌仪院宋公公来了。”书房门外传来护卫向七安的通传声。
“啪”的一声,手中的书被他摔在案上。
门口的向七安耳朵灵得很,摔书声自然传进他耳中,他立即帮宋公公找补一二:“早上的阵仗不小,他准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估计也是心里怕得紧。”
“叫他进来。”
少顷,宋公公蹑着步子进到书房,礼还未行完,便迎来劈头痛骂。
“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个节骨眼,也敢踏本王府门?”
宋公公不敢触怒他,低着声音道:“越王殿下赎罪,奴才听说今早织染院一事,现下掌仪院已有好几个奴才被二殿下的人带走问话去了,奴才这心里咋安生得下,只好来问问殿下如何是好啊。”
李景治面皮微皱,埋怨道:“当初只叫你整整谢竹月的小丫头,哪成想竟给安排浣洗差事,如今倒给旁人留了把柄。”
他复又轻叹了声,走到宋公公近前扶起他,语气带着宽慰:“你且放宽心,听着今早织染院的话头,李景渝不会拿你怎么样。此事一无明确授职,二无明确办事期限,不过是父皇和李景渝演给那亡国公主的一出戏罢了,几日后事情便过了。”
宋公公被扶起了身子,却也不敢直起身板,微微佝偻着回话:“可听闻二殿下冲入尸山血海才将这亡国公主救回,只怕不是二人有着些许情分也未可知,若是二殿下为讨女儿家欢心,这……”
“呵……”李景治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直笑着摇头,“李景渝冲杀回去是为了美色?你也太瞧不起这位二殿下了。”
“硃国虽亡,可硃国皇室的秘密又没全埋了,再多的你便不用听了,你只需知晓,李景渝救人回沐国,绝不是心迷美色。”
“今日在织染院,谢明璃被人欺辱这般,他都未动声色,又怎么会为她得罪掌仪院。”
“宋公公放心。”见他似还有疑虑,向七安也在一旁劝慰,“二殿下已做质子三年有余,刚回清晏皇城,脚跟都还未站稳,他哪里有人来顶公公您的缺儿。”
李景治面色稍有不耐烦:“若真有个万一,李景渝若是办了你,父皇定然恼怒他把事情闹大,到时本王自会替你说情。”
宋公公听到此话,才缓下心神,拜谢一番,便被打发走了。
书房里最次归于沉静。
向七安倒了杯温茶,无声递到越王殿下面前。
他抬手接过。
温茶润了嗓子,才让他心悦两分。
“掌仪院的事一办,李景渝怕是又能拢了不少眼线。父皇偏心……”
向七安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解释:“毕竟二殿下做了三年多的质子,眼下刚回清晏,陛下自然生着愧疚回护之意,一年前二殿下母妃,昭妃升为昭贵妃,也大抵缘于此因。殿下莫要挂怀,过些时日,这怜爱便会淡了。”
李景治阖着眼,喃喃自语一般:“十日后,便是李景渝的受封大典。凌王,呵……好大的排头,刚回沐国,便受新封,我废了多少心力才成亲王,他回来带了个亡国公主,便和我平起平坐了,父皇偏私至此,哪有半分皇恩将淡的迹象。”
他磋磨两下茶杯外沿,眼中平和尽褪。
“若非谢竹月坏我好事,此时本王应在东宫饮茶,还有他李景渝何事……”
玉华阁的夜,被一只硕大的浴桶蒸腾出暖意。
浓重的药香香气驱散了角落里的阴冷霉味,在烛光中氤氲开一片朦朦白雾。
梅染整个人浸在温热的褐色药汤中,只露出肩头和一张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
她闭着眼,松弛的眉宇间是久违的安宁。
谢明璃只穿着素白柔软的细棉中衣,袖口挽到肘弯,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舀起一瓢热水,手腕轻转,水流细细注入桶中,激起点点温热的水花,溅在梅染浮肿的手臂上。
梅染舒服地喟叹一声,眼皮掀开一条缝。
昏黄的烛光恰好落在谢明璃近在咫尺的手臂上。
那肌肤细腻如瓷,却……梅染的呼吸微微一滞。那玉白的底色上,赫然生着几道凸起的的疤痕。
“殿下……”梅染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酸涩。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手指带着药汤的热度,轻轻碰了碰谢明璃的手臂。
谢明璃没有抽回手,任由梅染带着药水湿气的手指轻攥着她的手腕。
微微垂眸,她目光落在梅染乌黑的指缝上。
“这手,得仔细养着了。”
她声音不高,带着沉静暖意,指尖极轻地拂过梅染手背上的裂口,“别急,以后会好起来的。”
空荡荡的玉华阁,吃穿用度都是最低一等,阁内连个使唤宫女都没有……
梅染思及此,她忽地想到日夜伴在公主身边的堇青。
她与堇青同龄,自小便各自陪在两位公主身边。
三公主常赖在二公主宫中,今时要酿枣子,过会儿又要小甜水,她与堇青,连同里里外外的奴婢都得围着她服侍。
有时,三公主歪栽在宫中廊下,还要人把她最爱的青梅酥掰成小块喂她嘴里才好,可旁的宫女掰的块儿或大或小,手上还有脂粉香,总招她嫌。
只有堇青每每喂完小猫青梅,再漾着笑来喂着被宠大的三公主。
每当此时,三公主合着眼,也能知道来人是堇青,便是一动不动地半开着嘴巴等待青梅酥入口,偶尔还会有一颗去了皮的甜葡萄来润嗓子。
梅染忽觉这药浴蒸腾得难受,眼中氤氲和药浴水汽搅在一起。
脑子里是堇青的音容,眼前是三公主的伤疤,她的话,梗在嗓子眼,一个字都吐不出。
谢明璃转身又舀起来一瓢热水,余光扫过梅染,仿佛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活着的人,自是要好好活着的。”
梅染懂了,攥着谢明璃手腕的手指,力道一点点松开。
谢明璃转身又舀了一瓢热水,换了话风,轻声问:“你可有得罪掌仪院的人?”
梅染连声否认,目光盯着水汽似有茫然:
“奴婢散尽了最后一点体己银子,求掌仪院的常公公给个好差事,不求进各宫跟前伺候,只想着靠这双手吃饭总行吧,二公主当年都说奴婢调色最是灵光……”
“银子他收了,还笑眯眯的。”
“可就两天,他忽然就变了脸,银子不认账,还叫小太监把我打了一顿,嘴里骂骂咧咧,说是我调色无用,害他被上头责骂,我害他什么了?难不成会调个色倒成了灾星了。”
谢明璃不自觉地瘪了下嘴:“今日我在织染院,听那老婆子说的胡话……哎。”
“你看他们染的色,死板,生硬,调不出那种水灵灵,活色生香的明艳来。深了就像泼墨,死气沉沉;浅了又寡淡得像褪了色的旧纸。”
她随手拿起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浸了温水,轻柔地擦拭梅染的手臂,“所以啊,才弄个纯色为尊的幌子,要么乌漆墨黑,要么惨惨素白,遮丑罢了。没意思的紧。”
她语气轻快,仿佛这一刻,梅染才见得三公主与从前的几分相似。
“你调的色,连姐姐都称赞,他们自是不懂的。”
梅染怔怔地听着,眼中的灵光仿佛被轻轻擦亮一瞬。
“且忍忍,”谢明璃的声音放得更柔,像哄孩子,“这笔糊涂账,总有机会算清楚的。”
“别。”梅染猛地从药汤里坐直了些,带起一片水花,急切地抓住桶沿,“殿下,千万别为了奴婢再去招惹是非。”
她想起白日里织染院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有余悸,“今日殿下为了奴婢……那样顶撞,还受了伤,太凶险了。那一院子的人,黑压压的,没一个真心。日后……日后千万要万事小心,万事小心啊!”
她反复念叨着,浑浊的眼里满是后怕的恳求。
谢明璃看着她惊弓之鸟般的模样,轻轻点了点梅染湿漉漉的额头。
“傻梅染,”她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带着药香拂过梅染的耳畔,“谁要他们真心?我又何曾指望这劳什子。”
她眨了眨眼,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俏皮,“今日的骄蛮任性,是我自己要的,演给他们看的。”
梅染愕然地看着她。
“一个骄纵享乐的亡国公主……”谢明璃的唇角噙着狡黠又凉薄的笑意,声音轻得像耳语,“总比心思深沉的……活得久些,也让人放心些,你说对不对?”
“还有,日后只叫我姑娘,切莫再要叫殿下了。”
梅染呆住了,茫然后又一点点亮起。她张了张嘴,最终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心,要小心,奴婢记住了,叫姑娘,只叫姑娘。”
“嗯——”谢明璃肯定地应着,语气温软。
长夜漫漫,主仆二人细细密密地说着话。
直到梅染的轻微鼾声传进她耳中,她这才止了话,轻唤梅染两声。
片刻后,铺了干净被褥的木床上,载着两个安静的人儿。
昏黄温暖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床榻。
谢明璃没有立刻入睡。
她侧躺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梅染在睡梦中依旧难掩憔悴的侧脸。
窗外是沐国深宫无边的夜色,而这一方小小的玉华阁内,药草的暖香尚未散尽。
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悄然包裹住她。
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温热的血液,再次有力地搏动:
要救硃国人于水火,不再为人下人。
便要让这沐国上下都知晓,染色也好,冶炼也罢,不过是沐国人的故步自封,她带来的,是足以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