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阁门前。
谢明璃红着脸规矩行礼。
李景渝神色淡淡回了礼。
“问梅染几句话,事关掌仪院。”
梅染正回想着白日里谢明璃说的“耗子都不进玉华阁的门”,强忍笑意,一时间竟未听见李景渝的话。
“梅染。”
谢明璃唤她一声,这才惊醒。
李景渝只当梅染惶恐被查问,又重复了一遍:“问你些掌仪院的事,如实答便好。”
梅染眼神流转,看到旁侧谢明璃肯定的示意,只吐出低微一声“好。”
“东宫宫女重新划职时,可有掌仪院的公公来问询意愿?”
“回殿下,没人问过奴婢。”
“那你可曾被录进过掌仪院的宫女新名录?”
“这奴婢属实不知。”
“可这名录上有你的名字,问询人竟是个没了六七年的老公公。”
听及此处,梅染连忙跪下。
“殿下明察,确实没人来问过奴婢,当时东宫宫女散尽各宫,奴婢看身边的宫女都有了去处,唯独自己没个出路……”
“奴婢过去和掌仪院的常公公打过交道,便求他帮忙通融下,奴婢调色还算擅长,便给了常公公些银子,只求到织染院做个染师,常公公也应承了。”
“可过两日不知何事恼了常公公,他说奴婢调色无用,害苦了他,常公公带着的几个小太监打了奴婢一通,出了气便算了事,后面,奴婢便被分去织染院做了浣娘。”
李景渝听着话,不着痕迹地瞥向谢明璃。
看着是无波无澜的表情,可紧绷绷的侧脸已然出卖了她。
“这便怪不得你,是掌仪院的差事没办好,你安心在玉华阁便好。”
李景渝说完,轻咳了一声。
门外的风卫便引着一串子人往玉华阁内走。
肉干宫饼、果脯酒酿、绫罗钗环、锦衾丝帐……
“掌仪院的人出了过错,自会领他们的罚,先太子妃的贴身宫女,宫里亦不会亏待,今日赏赐是宫中为弥补梅染所受辛苦。”
风卫话说的一板一眼,可目光却飘着,不敢看谢明璃审视的眼,直到和文石视线交汇,二人眼中难绷的笑意竟如出一辙。
话问完,东西送到,李景渝便带着人走了,多一句话也未留下。
玉华阁重归于平静,其内却塞了满院子的东西。
文石提溜着两只抹满手药的手,眼巴巴望着那两坛香雪酒,“到底是二殿下还惦记着咱们,这香雪酒的酒坛看着可不小。”
是啊,是个人便能看出来,这查问像是走过场一般,这赏赐补偿的理由也过于牵强。
褐铁看了眼谢明璃眼色,便默声将满院子的东西陆续往后罩房库房里搬。
“往你们屋子里搬两床被子。”谢明璃朝着褐铁吩咐一声,便进了后殿寝屋。
后罩房共三间房,一间存放杂物,另外两间,文石和褐铁各住一间。三间房并排紧邻,褐铁搬挪的倒是痛快。
踱着步子进寝屋的谢明璃,心思复杂。
李景渝的一言一行,甚至是变化的表情,须臾之间在她脑海中碾过一遍又一遍。
在硃国之时,她不曾对他有过刻意关照,即便为着父兄当初的善待,也纵然抹不平他心中的苦闷才对。
婚约被搅黄,只身到异国之地,无婚约无封位,成为受尽白眼的质子。
他在白云城外能识得矿床,身边暗卫各个能手,又冲进血海救她于危难。一朝回沐,荣宠无上。
可这他又忽像是变了脸一般。逃难路上,他虽话少,却处处透着关心。清晏城中,他又恨不得躲她躲得远远的。
今日又不知怎的突发善心,借着个莫须有的名头送了东西。
谢明璃只感觉胸腔里有支鼓槌,敲得她心肺作响,前路凶险,她不敢再轻信于人。
李景渝……难道他也对“点石成金”势在必得?
不论因何,李景渝,绝绝对对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那张清俊外表下,不知藏了几层面皮。
*
玉华阁外,青石路上。
李景渝脚步匆匆,紧抿的唇角挤出一声自嘲般的气音。
身后的风卫觑着自家主子神色:“殿下为何不借机同谢姑娘解释一二?”
“解释什么,是为何冷了她,还是几年前的婚约?看她似乎也不甚在意,不说便少一事,她也便安心一分。”
风卫听出他口中无奈,只悻悻闭了嘴,心下感叹,不知殿下要等到何时,这谢姑娘才能开窍。
*
玉华阁的后殿外是挪腾东西的窸窣声,谢明璃半歪在美人榻上出神。
“姑娘。”门外是梅染的轻唤声。
她进来时手中端着个白色密瓷小罐。
“今日二殿下送的东西里有冰糖莲子,这莲子不喜搁,姑娘若还有胃口,尝上两口吧。”
谢明璃爱吃甜,这原在硃皇宫里就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她看着一小罐冰糖莲子,竟没了什么兴致。
梅染似乎看出她的一丝隐忧,话语带着试探:“姑娘,这赏赐虽有些不明不白,可二殿下若有其他算计,恐怕殿下和姑娘逃难路上便会有个说法,不知二殿下可有同姑娘求过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景渝若执着于“点石成金”秘术,一路逃难,他总该会威逼利诱一番。可在边沐城,他给了她自由,是她自己寻过去的。
过了心里这道坎儿,她端着冰糖莲子蜜罐的手也似有了筋骨一般,不再是耷拉着。
她喂给梅染一口,梅染直躲。
“姑娘,如今玉华阁里锦衾足备,奴婢精神也养足了,日后便不同姑娘挤在后殿寝床了,合该是奴婢伺候姑娘才对。”
“也罢,那你便住到东配殿吧,西配殿作书房便好。”
咽下一口冰糖莲子后,她又想起刚刚被打断的话题,凑在梅染身边,小声问:“刚你说的李景渝和赵明襄的婚事生何变故了?”
梅染亦低声回话:“二殿下现在荣宠加身,他的婚事自然成了大家都盯着的香饽饽,赵家势弱,那这赵家姑娘自是不成了。”
“赵家还势弱?丽嫔娘娘正当宠啊。”
“那也要看和谁比,姑娘有所不知,皇太后和先皇后都是秦家的,这秦家自然势大。”
“虽说先太子已亡,皇后又接连薨逝,秦家备受打击,可皇后所出的长公主还在。”
“秦家的小女儿秦若婉,及笄一年有余,是长公主李云洛的表妹。如今长公主一门心思要促成二殿下和秦若婉的婚事,赵家的自然是要靠边站了。”
梅染声音虽低,话却说得绘声绘色的,眉飞色舞的样子引得谢明璃噗嗤一乐。
梅染气急:“姑娘,别闹,过些日子的春日晚宴上,姑娘万万当心,赵家姑娘若是和秦家的闹腾不过,免不了就要把气撒咱们身上,她自是认为是硃国害她如此这般的,奴婢只求姑娘万事克制,躲远些才好。”
谢明璃嘴上应着好,心里惦记的却是冶炼炉的土。
*
天还未全亮,御花园的吵嚷声便将谢明璃的睡意搅弄了个干净。
只怪玉华阁离御花园太近,今日是李景渝受封凌王的日子,御花园里便早早有宫人开始准备晚上的春日夜宴。
谢明璃脑袋扎进被子里,可外头的声音还是能透进来,她听得烦躁,索性下了床。
梅染听到后殿寝屋里的动静,端着温水进来。
温热的帕子抚过脸颊,她惬意不少,却也叮嘱梅染:“无需日日守在寝屋外,你也多睡会,整个玉华阁就这么几个人,何故守着沐国的死板规矩。”
“奴婢怕松懈久了,往后在人前时便也忘了守规矩。姑娘莫挂心,奴婢伤已全好了,二殿下上次来送的药膏,姑娘都给奴婢用了,现下手上的裂口都消了。况且早上也是睡不下多久的”
“那也别磋磨着,每日早早便开始数着时间过,多耗人心气儿啊,你既起得早,便跟着褐铁学几招。”
“学几招?”梅染听着和自己不搭边的话,又确认一遍,“姑娘是说学什么学几招?”
“还能什么,自然是跟着褐铁学功夫啊。”
说着话,谢明璃便擦干脸,走到衣柜前,她踮着脚,看着李景渝之前送来的满柜子素冷衣裙。
“你和文石都要学,我若起得早,我也跟着学,练武可不能荒废,这几日我便感觉筋骨都发涩了。”
“别的不求,梅染……”她拍打两下后脖颈,转过头看着梅染,“只希望你学会几招自保的招式。”
梅染知晓,姑娘大抵是又想起堇青了,她从未敢问过姑娘关于堇青的事,只偶尔听文石悄声说过几嘴,可寥寥数语,已让她不敢再去问细节。
她当即郑重点头,不再推拒。
“就选这件吧。”谢明璃手指向一件浅豆青色的高腰襦裙。
更衣过后的谢明璃,更让梅染惊叹。
她原以为姑娘的丹凤眼看着偏冷,再配上豆青色,便更是冷冰冰。
可这襦裙上身后,才发觉下裙的软缎料子极好,垂感甚佳,又不会太过沉闷,倒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意思。
“姑娘合该是天上下凡的清冷神仙才是。”
梅染嘴上打趣,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抹了桂花油的手指在谢明璃的青丝间穿梭,不多时,便挽好了云髻斜。
素衣配简髻,赏心悦目。青丝欲坠,慵懒中又透着清雅。
只是这发饰,梅染选了许久也未找到相宜之物。
用木簪倒是和衣裙风格搭配,可便是太素冷了,少了份生气。
若是用二殿下送来的金银发簪,又有些浪费今日装扮的意境。
“用它吧。”谢明璃手臂伸直,取过妆台一角处的象生花。
前些日子做好了五墨花,留下些边角的料子,谢明璃和梅染便做了形态各异的象生花。
妆台上的这朵,竹月白和薄柿色相间,看着便像是花骨朵一般,还未盛开,便不知是何样娇花。
梅染见她有些许出神,原以为姑娘也是被这美貌一惊,却不料姑娘悠悠吐出:
“若被人发现……就说来刨土养脑袋顶上的花骨朵。”
“……”
姑娘啊……谁家用土堆养花骨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