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
御花园里华宴齐备。
满泾安城的王公贵族女眷都带着自家公子千金来赴这场春日晚宴。
二殿下新封凌王,昭贵妃亦得圣宠。
先太子已亡,先皇后薨逝,朝中文武接连上奏,谏言圣上早立储君,早定后宫之主。
现下所有皇子中,凌王殿下便是最长者,最有可能成为东宫之主的人。
昭贵妃办的这场春日宴,各府自然是挤破了脑袋也想能得一纸邀约。
暮色降临时,御花园灯盏亮起,映照池中飘飘落英。
御花园中各处放置着许多青石小桌,桌上杯盘碗盏盛着各色糕点酒酿,直叫人看花了眼。
谢明璃独自一人窝在角落处,盯着眼前的一碟子樱桃酪。
“春日宴自是要热闹些的,你们这些小辈便别拘着了。”昭贵妃一身绀青色长袍,站在那里便有几分雍容之意。
站在昭贵妃身旁的便是凌王李景渝,依旧那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昭贵妃身侧还有一贵女,墨玉色长裙将她的身条修量得极好。
谢明璃听着旁人说话,才知这贵女便是梅染曾提过的长公主李云洛。
那李云洛身后跟着个长得乖巧摸样的姑娘,想必那便是秦家小女儿秦若婉了。
谢明璃远远睨着灯盏光晕最亮处,耳朵里时时传来身旁公子千金之间的闲话。
只可惜她没法子带着梅染进来,只好孤零零一人在这御花园里磋磨着时间,揣度着各路人等的身份。
御花园地方虽大,可以不好弄得太过拥杂。
春日晚宴,甭说护卫,即便是贴身的丫鬟婆子也是不准带进来的,只有王宫贵胄府上的主母,拿着帖子,带家中公子千金方进得来。
如此这般,人人皆传,昭贵妃娘娘和凌王殿下是要借此机会,相看王妃的合适人选。
谢明璃看着她们一个个卯足了劲,只为在昭贵妃面前露个脸,只觉有趣。
“母妃,儿臣乏了,便不在此作陪了。”李景渝声音懒懒的,“皇姐同母妃慢聊便好,臣弟到北湖畔处抓几只蛐蛐儿。”
昭贵妃虽应下了,可面色却不太好看。
她要带来给李景渝见的女儿郎,还未至近前……
北湖畔虽说还在御花园其内,可离这宴席中心颇远,他这一走,只怕再见时,许是春日宴结束之时了。
不知怎的,这好好养个儿子,去了硃国几年,回来竟日日想着斗蛐蛐儿。
可这当着诸多女眷的面,她也不好将话挑明,便只好应下。
宴席中心,身着一袭浅蓝色流仙裙的赵明襄跟着丽嫔的步子,走到昭贵妃近前。
互相堪堪行了礼。
丽嫔揣着笑,拉过赵明襄到昭贵妃眼前。
“贵妃娘娘,这玉容膏是明襄特做的,加了娘娘最爱的甲煎香,还有零陵香,专为娘娘祈福的。这孩子自小就在娘娘跟前儿,她这嘴笨心实,娘娘是知道的。”
赵明襄双手拖着玉容膏,伏在昭贵妃眼下,却连头也不敢抬。
“啊,这是……赵家姑娘……”昭贵妃似若才看清来人一般,“这般辛苦便不值当了,这哪家小姐不是金尊玉贵的养着,若是劳累着了,本宫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几句话一过,丽嫔险些没绷住。
可到底还是在这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她僵着笑:“贵妃娘娘这样说怪生分的,娘娘用了明襄特做的玉容膏,那也是给她的恩赏,说不得背后怎么和闺阁好友显摆呢。”
“哈……”昭贵妃眼皮都没眨一下,“那便放下吧,你们也坐,莫要拘着了。”
“这春日宴可真是热闹,往常我们女儿家都没什么机会出来转转,如今吟诗作对也好,说说笑笑也好,都承着贵妃娘娘的好。”
温婉的女声柔柔传来。
一直未敢抬头四望的赵明襄缓缓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秦若婉,脸腾的一下红了。
秦若婉也穿着一身广袖流仙裙,天水碧色的。
虽说二者式样相仿,颜色也相差不多,可秦若婉身上的面料更佳,相较之下,赵明襄明显落了下乘。
旁人看着,颇有些东施效颦的意思。
赵明襄不想在这宴席中转着圈儿的丢人,匆匆扔下客气话,便起了身。
秦若婉盈盈拜礼,也跟着赵明襄的步子往宴席角落走。
主宴桌上静了下来。
少顷,昭贵妃自言自语一般,“小姑娘家的,多点心机不是坏处,可就怕全都用在这细致微末上了。”
宴席角落处的谢明璃,眼瞧着赵明襄像是个要发威的老母鸡一般,直冲冲地朝着她的方向过来。
思及来之前梅染的声声叮嘱……
她赶忙把一块凉糕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又左右开弓一般,拿了两块宫饼在手中,直接躲开这春日宴。
过了好一阵子,谢明璃又折返回来,躲在很远处看了一眼宴上。
看着是赵明襄和几个姑娘笑闹着说话,没再找她了,她这才放心。
挖土大业,事关重大,她加着十二万分小心。
玉华阁在最北角,她朝着御花园北边行去,只有在北侧那里挖土,才离得玉华阁近些,她搬运土袋也省些力。
所幸她之前藏麻布袋的树洞离着北湖畔稍远些,要不然她还要想办法怎么避开这新封的香饽饽,凌王殿下。
朝北行去的脚程不短,谢明璃一路上思绪翻飞。
刚刚主宴桌上的几番对话,身旁姑娘们的交谈,悉数进了谢明璃早早竖着的耳朵里。
原来李景渝和赵明襄的婚约,本就未过在明面上。
只是当初昭贵妃还是平常妃子之时,便和先皇后交好。其子李景渝也自小跟在皇长兄李景深身边长大,兄弟亲厚。
那时丽嫔入宫不久,圣眷虽浓,却在后宫之中无所依靠。
皇后有意拉拢,恰逢丽嫔小妹赵明襄刚刚及笄,皇后便有意说和李景渝和赵明襄的婚事。
这事刚刚有些眉目,可一朝事变,不知是沐王有心还是无意,将二皇子李景渝派去硃国。
做母亲的,没人能舍得自家儿郎被丢在异国作质子,更何况昭贵妃只此一子,她如何能答应,便大闹了一场,也求遍了人。
天子之诺,谁人敢处着眉头。
秦家的,赵家的,俱都躲得远远的。
李景渝远去硃国三年有余,昭贵妃便冷了三年,和谁也不甚来往。
直到硃国事变,先太子亡逝,尸骨无存,皇后也跟着去了,沐王便将昭妃抬为昭贵妃。
丽嫔多年无子,无论如何当宠,这位份也抬不上来。
如今李景渝新封凌王,秦家势渐弱。赵家寻新靠山,自然都瞄准了凌王妃的位子。
长公主李云洛近些日子来,就常常往宫中走动,劝动了沐王,细细考虑李景渝和秦若婉的婚事。
昭贵妃百般不愿,却也不能驳了沐王的面子,便只虚以逶迤应对着。
秦、赵两家当初冷眼闲看,如今再来求这门婚事,昭贵妃自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怪不得这主宴桌上的人,各个都显得不太对付的样子。
皇家事弯弯绕绕颇多,谢明璃想了一路,终于走到了北角的那棵大树下。
她将裙摆系成个疙瘩,从树洞里扒拉出来麻布袋子和刨土工具。
四下张望一番,便吭哧吭哧地刨起土来。
毕竟是习武之人,手上又有工具,不多时,空空的袋子里便装满了泥土。
谢明璃一手揪着袋子捆扎麻绳处,一手托着袋子底儿,猛一使力,袋子便趴在她肩上。
月光映影,影子人扛着重物走得有几分虎虎生风。若只看这身影,谁人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女儿家。
玉华阁门后,褐铁、文石、梅染都瞪着眼睛,仔细听着声音。
脚步声渐近,褐铁立刻冲出去接过谢明璃肩上的土袋。
她顺手接过文石端着的冷茶,一口饮下。
梅染捏着帕子,擦拭她脸颊和脖颈处沾泥的汗。
“无妨。”她不甚在意,喘了口气,便立刻往回走。
回去路上,思及刚刚情形,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个诡异画面。
马球场上的人在中场休息时,便会围上一堆人,接球杖,递茶水,擦汗……
谢明璃搬送了两趟土袋,都颇为顺利。
再回御花园时,她刨土刨得更来劲,耳力上便未分太多心神。
直到土堆上,突然出现人影……
被惊了一下,她本能性地叫出声,对方来人身手极快,一霎之间,便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喊声封住。
气息被他的手掌捂住,压回口中,荡出低微闷声。
对方手掌一触即离。
“李景渝……”谢明璃看清来人,将他名讳脱口而出。
声音虽低,却也真切的很。
李景渝缓了很久,掌心沾着她的唇边温热,他只需略一放空,便会想到刚刚那湿热的气息,瞬间麻了他半边手心。
耳边盘旋了许久的“李景渝”三个字。
这一声,恍若隔世。
可下一瞬,恢复冷静的一声“凌王殿下”,让他心中那丝暗喜瞬间熄灭。
“谢明璃,你这称呼倒是改的快。”
“殿下新封凌王,明璃自是记得的,今日还未来得及恭喜殿下。”
“呵……”李景渝自嘲一笑,看着旁边的小土堆,“这是——?”
“种花。”谢明璃答得飞快。
“花呢?”
“头上呢……”
“……?”
“就种头上这朵花骨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