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楼,二楼雅间,
窗下,一江碧水粼粼流淌,
章尧斜倚窗边,身着绯红官袍,红得刺目,更衬得他面色如冷玉,
他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手指随意地搭在茶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碗壁。
碗中碧绿茶汤微漾,映着他俊美却略显倦怠的侧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爷,秦大人来了。”小厮轻步上前,低声禀报。
章尧掀了眼皮,“嗯,让人上酒菜吧。天热,拣些爽口的来。”
他起身,目光迎向推门而入的秦恭。
章尧执礼道,“秦大人神采奕奕,真真是好精神,倒令下官汗颜了,昨夜案牍劳形,今早对着铜镜,差点认不出里头那个两眼乌青的是谁了。”
这是句揶揄的话,秦恭抬眼,“章大人过谦了,此案你夙兴夜寐,勤勉令人佩服。”
章尧笑,两人落座。
精致的江南小菜与美酒很快铺满了桌面。
席间,两人喝了几杯酒,几杯酒后,
章尧屏退了四下侍立的人,“秦大人,这桩前朝皇子案,每每查到关键处,总有意外发生,刺客,失火,关键证人暴毙,桩桩件件,太过凑巧,朝中必有人庇佑。”
秦恭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如今的朝中,大体分为几股势力,其中一波人便是那批归降的前朝旧臣,这些臣子当中,鱼龙混杂,有人不论新朝廷还是旧朝廷,只求苟安,但还有一批人心怀他念,尤其是前朝皇子尚存的风声一起,这些人,便更加蠢蠢欲动。
前朝皇子如今是否存活尚是迷雾一团,但不妨有心人拿这个消息来撺掇人心。
“请容下官冒昧问一句,”章尧忽然端起杯酒,对着秦恭遥遥一举,“秦大人跟二皇子可是有龃龉?”
秦恭无半分回避之意,颔首。
这事并非秘辛,数年前那桩旧事朝中不少人心知肚明,他奉命追查,只带贴身侍卫深入险境,而本该接应的二皇子人马,却在关键时刻按兵不动,生生拖到他重伤,落于乡野,下落不明,才姗姗来迟。
秦恭举杯,与章尧手中杯盏轻轻一碰,无需多言。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虽然不丰,但有几个皇子就足够斗起来了,皇子拉帮结派,勾结朝臣,营私结党从来不是稀奇的事情。
两人再说了几句公务,方才停下这个话题。
章尧举盏喝酒,雅间的角落里传来几声叫唤。
他目光斜睨,秦恭自然也听到了。
“是养着的小犬。”章尧说。
雅间临江,是章尧在京城长居之所。他鲜少回府,日常起居皆在此处安置。
秦恭目光落在小厮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狗上,略感诧异。在他印象里,这等豢养玩宠的雅趣,多是内宅女眷所好。譬如国公夫人,膝下便养了三犬三猫,国公爷每每与其争执,总免不了被狗扑,被猫抓。
他院中,也曾养过一条狗。那是温棠四年前嫁入时,怯生生央求他带来的,一条乡间相伴她长大的上了年纪的黄狗。她当时扯着他的衣袖,小声保证它极是温顺,从不乱吠咬人。
秦恭虽素不喜猫犬,但见她怯生生,大着胆子向他求的模样,点了头。
只是,秦恭很快就发现那老黄狗跟她保证的不一样,在她跟前自是温驯乖巧,歪着头蹭她的手心讨摸,憨态可掬。可一旦离了她眼,单独见了他,便立刻换了副面孔,刨着地低吼,龇着牙。
后来养了约莫一年多,那条老黄狗就走了。彼时深夜归府,院中异样寂静,没听见狗叫,进了门后就看见她抹眼泪,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单薄微颤的肩。
章家小厮正将一块软糕掰碎了,喂着小狗。
章尧侧首,见秦恭目光凝在狗儿身上,唇角微扬,“大人也喜欢养狗?”
“非也,是内子喜欢。”
章尧脸上昳丽的笑容稍顿,片刻,才缓缓漾开,慢慢道,“原是夫人喜欢。”
“嗯,内子先前养过,跟你这儿的小狗花色一样。”
“既如此,秦大人不妨抱一只回去?这是我家阿黄新下的崽儿,养在此处,不过是图个放心,怕下人粗心伺候不周。”
章尧说着起身,走过去,阿黄模样甚是可爱,眼睛圆溜溜,见主人走近,立刻亲昵地蹭过来,章尧笑着屈指轻弹它的脑门,“阿黄乖,给你这窝里的小儿寻个新主人家。”阿黄低低呜咽两声,似有不解。
傅九跟在身侧,接过章尧递过来的小狗崽,小狗崽嗷呜嗷呜。
“来日,当请你一叙。”秦恭道。
章尧含笑长揖,“岂敢,岂敢。”送秦恭离开后,方才敛了笑意,转身回屋。
雅间内,残席未撤。
章尧独坐案前,自斟自饮,连尽数杯,酒液入喉,灼烧着思绪。
平安锁,秦恭腰间挂着的平安锁也应是出自他妻子之手。
章尧面上带出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又灌下几盏,冷白的肌肤渐渐透出薄红,他长指抬起,用力揉捏着眉心。
阿黄见外人离去,立刻活泼起来,绕着主人的腿脚欢快地摇着尾巴。
笃笃,
敲门声响起。
章尧抬眼,进来的是心腹阿福。
章尧俯身,将绕着他打转的阿黄抱入怀中,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颈后的软毛。
“爷,”阿福觑着主子脸色,小心道,“您自回京便一直宿在临江楼,老夫人思念得紧,已催问多次了。今夜,是否回府?”
--
出了酒楼,
傅九手托着小狗崽,边跟着大爷,边手忙脚乱,“爷,是现在就给大奶奶送过去吗?”小狗软乎乎的,在他臂弯里扭来扭去。
“夜里。”秦恭进了马车。
傅九明白了,爷要亲自带回去。
他松了口气,腾出点心思,目光又溜到大爷腰间悬着的那枚赤金平安锁上。这物件,他琢磨了一上午,越看越眼熟,这分明是当年大爷与温家大小姐议亲时,国公夫人置办的见面礼之一,那时夫人把大爷打扮得齐齐整整。采买姑娘家喜欢的零嘴,玩意儿,首饰的差事,可全落在他傅九头上了。
天可怜见,他一个半大小子,哪懂这些?大爷更是甩手掌柜,一概不过问。这平安锁,也是他差人挑的。
大爷戴上这个做什么?
傅九整个人一愣。
傅九想开口问问,可是还没开口就被前面走过来禀报事情的人打断,傅三沉默寡言,直接就是抽出一封信呈上来。
一看这熟悉的信封,傅九就头大。
又是小公主,今年来的信件格外多。
傅三,“爷,小公主让带话,问您上次生辰,她送的贺礼,您可还满意?”
“让她无事,不要写信。”
“小公主说,圣上近日龙体欠安,与她都念着您,盼您常进宫陪......”
傅九已敏锐地捕捉到车内骤然降下的冷意,一个箭步上前接过信,然后拦住傅三继续带话。
“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冷声从马车中传出来。
傅九扯住还想开口的傅三的衣袖,“记住你的主子是谁。”
“爷厌恶,不忠之人。”
--
秦国公府后园,夏意正浓,浓密的树荫撑开一片清凉。
树荫下,温棠与苏意对坐,面前摆着两碗刚送来的消暑冰饮。
“可看清楚了?”温棠问。
捏着信的苏意瞪大眼睛,“行啊,竟还藏着藏头诗。”
温棠一见她这副看热闹的模样,深觉头痛,“你啊,别看热闹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一定,要我瞧,她还挺会找人的。”苏意指着信,“诺,竖着瞧,章尧。”
“这位竟也跟她回信了。”看多了话本子的苏意,眼睛透亮,“要是没回信,那位眼高于顶的四姑娘也不可能巴巴地连续写信,今儿这封还如此展露情意......”
苏意在那儿滔滔不绝,浑然未觉身旁侍立的周妈妈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温棠指尖在杯壁上缓缓划过,沉吟片刻,低声问,“没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