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典礼的喧嚣仿佛隔夜冷掉的汤羹,黏腻且令人不适地滞留在空气中。常锦肆抱着那座沉甸甸的奖杯回到教室,没有多看它一眼,径直塞进了课桌深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桌板,隐隐地啮咬着他的指尖。第一名。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吸走了他所有预期的喜悦,只留下坚硬的棱角和未熄尽的灼痛。简桉那个空着的座位,以及后来那张睡眼惺忪、茫然望向颁奖台的、毫无敬意的脸,如同两枚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是一种混合着被轻视的愤怒和……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刺痛。他无法容忍对方的轻视,更无法容忍自己竟会被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如此轻易地搅动心神。
第二天清晨,秋日晴朗。晨光澄澈得如同过滤过的水晶,带着微凉的空气,将操场上的一切都涂抹得界限分明。绿茵场上沾着露珠,排列整齐的班级方阵像裁剪好的积木。红色的塑胶跑道延展着纪律的线条。
常锦肆肩佩鲜艳的“学生会主席”绶带,手执一块硬质评分板和笔,立于升旗台旁。他身形挺拔如松,校服外套的每一道折痕都被精心熨烫过,力求完美无瑕。他眼神锐利,如同精密的扫描仪,缓慢而凝重地扫视着整个操场——秩序、服装、姿态,每一处细节都可能影响班级量化分数,影响最终秩序评比的排名。这是他另一个身份的战场,一个需要绝对掌控来维系秩序、证明自身价值、并借此压制内心一切杂念的领地。唯有在这种冰冷的秩序感里,他才能暂时将那竞赛排名带来的复杂情绪,连同那份他绝不会承认的、对某人的过分在意,一同封印冻结。
“高二(五)班后排,站直!不要交头接耳!”他的声音通过微型便携扩音器传出,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冷硬,清晰地刺破晨间的宁静,精准地钉在骚动的位置。那几个小动作的学生立刻噤声绷直,整个操场为之一肃。
他满意地看着那一片迅速矫正的安静和挺拔的身影。控制力带来的稳固感,让他紧绷的心弦稍许放松一丝。他迈开步子,沿着划定好的巡视路径,开始按班级顺序检视过去。目光掠过一张张或认真、或紧张、或带点小兴奋的面孔。他的评分板记录着“√”和“×”,代表着秩序、代表着荣誉的量化,也代表着他冰冷的、可以掌控的世界。
目光掠过自己高三(1)班的队伍。前排的同学看到他走近,下意识地挺得更直,脸上带着崇拜或敬畏。然而,当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克制不住而又带着某种隐秘的牵引力,滑向队伍后方,那个理应最规整也最可能出纰漏的“尾巴”时,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简桉。
又、是、他。
像一道不合时宜却又令人无法忽视的风景。
他没有像某些学生那样明目张胆地交谈或乱动。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得像一株刚从睡梦中被临时种在操场上的、还没完全睡醒的植物。校服外套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松垮垮的T恤领口,晨风似乎想将那衣领吹得更歪一些。头发依旧有几缕不驯地翘着,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毛茸茸,像某种柔软又倔强的生灵在晨曦中舒展。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主席巡视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或者说,即使意识到了,也完全无所谓。
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在研究旗杆顶端的滑轮装置,又像是透过那鲜红的旗帜,看着远方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片云。阳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挺拔的朝气,反而像温热的黄油,将他周身的锐角都软化、融掉了,呈现出一种近乎慵懒的、吸引着常锦肆目光的松弛感。他似乎还带着一点刚醒来的惺忪,下颚的线条柔和得不带一丝棱角,皮肤在晨光下有一种瓷质的干净感。和其他人如同上了发条般紧绷的身姿相比,他松弛得如同在自家阳台晒太阳。这种松弛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一种常锦肆自己永远无法企及、也本能地抗拒却又会被吸引的……特质。
常锦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评分板边缘的指关节因瞬间发力而压紧、泛白,硬质的板子边缘几乎要陷进他的指腹里。又是这种毫无紧张感的、仿佛置身事外的“佛”!更可恨的是,自己的视线竟像被无形的磁石吸附,难以从那副全然放松的姿态上移开!这份轻松的刺眼,不仅在于它是对秩序(自己的秩序)的“亵渎”,更在于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压抑在完美外壳下的疲惫和……渴望?
胸腔里那窝昨日颁奖时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无名火,如同遭遇了新的燃料和催化剂,猛地又蹿起了几尺高的火焰,灼烧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这算是什么姿态?是对学校仪式的公然怠慢?还是对他这个学生会主席权威的无形挑衅?或许在简桉眼里,这种需要全神贯注的严肃场合,真的也如那张竞赛试卷一般不值一提,可以随意“睡过”?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如此努力堆砌的高度和壁垒,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轻易地被瓦解?又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瓦解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甚至能回忆起前一天物理竞赛考场里,这家伙也是用类似的姿态趴着,好像沉重的比赛氛围在他身周自行开辟了一块真空的、只供休憩的无菌区域。那份轻松,那份对周遭压力和规则的漠视,此刻在明媚的阳光下,被放大了无数倍,形成尖锐的讽刺。凭什么?凭什么自己需要耗尽心力去维持秩序、去争夺每一分每一厘的荣誉象征,而他却能用这样一种完全抽离的状态,轻松摘走第三名的果实,甚至连站在这里的姿态都是松弛的?而这份“凭什么”,在愤怒之下,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触碰的……隐秘的向往?
一种强烈的被冒犯感、被忽视感,以及那更深层、更致命的情感拉扯,狠狠攥住了常锦肆的心脏。他清晰地看到风拂过操场,几片提前掉落的红枫叶打着旋儿落在简桉脚边。那家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思绪牵引,低头慢吞吞地看了一眼叶子,再慢吞吞地抬起头,目光完全没有焦点地滑过巡视的路径——那目光的轨迹,仿佛就在常锦肆的心尖上轻轻蹭过,然后……他打了一个无声的、小小的呵欠。
这个呵欠像点燃引信的最后一颗火星,将他内心所有复杂的情绪瞬间引爆成了燎原大火——愤怒于对方的怠慢,嫉恨于对方的“佛”,更恼恨于自己竟会被这一个小小的、带着睡意的呵欠吸引住全部心神,甚至下意识地去想他是不是还没睡醒,是不是昨晚……怎么了?!
常锦肆脚步一顿。他身后陪同检查的学生会干事也立刻停下,紧张地看着主席骤然凛冽的背影和明显僵硬的下颌线。整个高三(1)班后方队伍的气氛都随之凝固了半分,前排的同学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不寻常的气流变化,小心翼翼地挺得更直,目不斜视。
常锦肆强迫自己收回几乎要将对方洞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冰冷的命令,或许……还有一丝无人能察觉的、被他强行剥离的探究。他不能在此时发难,这是升旗仪式,众目睽睽,纪律高于一切。他不能让……这份失控的情绪破坏他亲手缔造的秩序感。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冲到喉咙口质问、甚至可能夹杂着其他意味的话语死死咽了回去。手中的笔在评分板高三(1)班的“队列整齐度”那一栏,悬停了零点几秒,最终落下了一个墨色浓重到近乎狰狞的“×”——这个叉,是惩罚对方的懈怠,更是对自己这份莫名悸动和失控的决绝否定。
锐利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如同他那颗被重重捆绑的心。
做完标记,他目光冰冷地掠过简桉那张依旧沉浸在自我世界、对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风暴(包括他内心这无声的塌方)无知无觉的面孔,然后脚步沉稳地、带着近乎自虐般的僵硬,走向下一个班级区域。他脊背挺得比刚才更加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肩上的绶带红得刺眼,映着他眼底深处挣扎的冰火。
只是谁也没看见,他握着评分板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早已失去血色,白得如同操场边冰冷的石阶。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挫败、被彻底忽视的愤怒、对自己情绪的极度厌恶,以及那无法言说、也无法摆脱的隐秘吸引而产生的荒谬焦灼感,正在他胸腔里无声地撞击、焚烧、咆哮,几乎要将他的冰封外壳彻底炸裂。
空旷的操场上,国歌前奏的旋律如同冰冷金属的碰撞,骤然响起,划破凝滞的空气。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冉冉升起的鲜红旗帜上,动作整齐划一。
常锦肆立在队列前方最醒目的位置,身形如标枪,每一个姿态都规范得无可挑剔,精确到毫米。他用眼角的余光能捕捉到风拂动的绶带下摆,鲜红的颜色刺着他的理智——以及队伍后方,那个在国歌响起时终于不再打呵欠,却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勉强站直、目光依旧不知飘向何处的模糊身影。
那抹松弛的影子,在如林的、被他精确丈量过的挺直脊背中,像一粒温柔又无比坚硬的沙子,固执地、无声地,嘲笑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这个看似完美却充斥着冰冷裂痕的世界。而那粒沙子,早已无声无息地嵌入了他秩序高墙的缝隙深处,带着灼人的温度,无从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