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佛系攻略 > 冰线·暖沙
    尖锐的上课铃声如利刃,蛮横地撕裂了课间残余的喧闹,也将常锦肆从题海深处猛地拽回现实。他合上那本字迹密密麻麻、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解题过程的竞赛难题集锦,动作干脆利落,近乎一种本能的自律。桌角的保温杯拧开,热水腾起白雾,他却像没看见那氤氲的热气,只将其置于一旁,连同课桌深处那座依旧冰冷的奖杯一起,暂时封存。

    摊开的数学练习簿,一道立体几何证明题散发着冰冷的逻辑诱惑。常锦肆习惯性地拿起笔,笔尖点在线面交错的图形上,线条干净利落,思路本该如手术刀般切入。然而,那被强行压抑了一个清晨的混乱思绪,却在教室刻意屏息的安静中,找到了翻涌的孔隙。

    前排的座位空着。

    是了,简桉……大概又被走廊巡视的教导主任截住,盘问他那永远不合规范的着装吧?或者,他又一头扎进了哪个角落的阴影里,补他那似乎永远不够的睡眠?升旗仪式结束时,自己带着学生会成员率先离开,并未回头,但那片松垮的、被晨光浸透的身影,却像某种无法清除的视觉残留,顽固地烙在他的视网膜深处。

    为什么……可以那么“佛”?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带着常锦肆自己都嫌恶的市井俚语气息,却精准地击中了他所有困惑的核心。是的,佛。仿佛尘世的喧嚣、规则的刻度、旁人拼尽全力追逐的光环,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物理竞赛的紧张氛围是他酣眠的背景音,秩序森严的升旗台是他白日做梦的公园长椅,课堂纪律这无形的藩篱,他甚至懒得抬一抬眼皮去确认边界……

    笔尖在几何图形的一个顶点停顿,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污渍。常锦肆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对污迹的容忍度几乎为零的他,此刻却无心立刻清除。他脑中翻腾的是前一天颁奖台。第一名,沉甸甸的奖杯,足以耗尽他过去半年每一个深夜的微光。可台下那双茫然惺忪的眼,连一丝基本的、对胜利者的注目礼都吝啬给予。那不是敌意,不是嫉妒,是一种更深邃、更刺骨的“不在乎”。仿佛他常锦肆拼尽心血攀登至顶峰所看到的景色,在简桉眼中,不过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贫瘠荒原。

    “哼,不过是靠着死记硬背,侥幸拿高分罢了。”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尖利的讥诮,试图为那份“佛”找到合理的贬义注解。常锦肆的目光扫过教室门口,期待着那个身影出现——然后迟到的简桉,将在全班或同情或窃笑的注视下,在自己作为纪律委员(同时是学生会主席)的冰冷注视中,暴露那副懒散外壳下的狼狈。这想象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

    然而,快意尚未成型,一股更强烈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看起来连维持清醒都费劲的家伙,能在物理难度拔高的省级复赛里,不声不响地拿到第三?那张试卷,他自己都做得心力交瘁,计算到指骨发麻……常锦肆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习题册上冰冷锐利的铅字印刷题,仿佛在触摸那道他绞尽脑汁才解出的难题答案。他几乎能“看见”简桉的试卷——书写不算工整,甚至可能有些潦草跳跃,但关键的方程和结果却如同石缝里偶然蹦出的野果,准确无误。尤其那道让半数考生空着的多过程动态分析题,据说他在卷子上划了两道杠,一个箭头指向最终答案,连推导都懒得多写几行……那姿态,像丢掉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

    这种近乎施舍的“轻松”,让常锦肆感到一种被剥夺了成就感的愤怒。自己的第一名,在对方的“佛”面前,仿佛也带上了某种“沉重”、“笨拙”的可悲色彩。

    教室门被悄然推开,教导主任板着脸站在门外,对着简桉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显然又是一番训诫。全班的目光都聚焦过去。常锦肆的视线也瞬间变得锐利如针,带着一种预设好的审判意味投向门口。

    简桉走了进来。额前的碎发似乎更乱了,校服拉链依旧只象征性地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洗得有些发白的老头衫领口。脸上却没有任何尴尬或局促,甚至连一丝因迟到而应有的波动都没有。他对主任微微点了点头(那点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平静地在座位上坐下。没有对全班的注视报以多余的眼神,仿佛只是推开自家卧室门走了进去。

    预想中的狼狈没有出现。那姿态依旧是松弛的。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却没有惊起一丝常锦肆期待中的慌乱涟漪,反而激得他自己内心那池冰水之下,暗流汹涌。

    数学老师开始讲解一道向量在空间几何中的应用题。粉笔在黑板上留下清脆有节奏的笃笃声,清晰的几何投影在光幕上流转。常锦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回到课本,落在习题那个墨点上。他抽出修正带,冰冷的小塑料盒握在掌心,带着某种发泄般的力度,严丝合缝地覆盖掉那个小小的失误。白色掩盖了墨色,秩序感似乎恢复了一线。

    笔尖重新点在题目关键的向量起点坐标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粉笔灰末,窗外秋日的阳光挪移了一个角度,斜斜地打在常锦肆的侧前方,恰好落在那片空旷了半节课的座位区域。

    像是被光线的轻微偏移无意中牵引,又或者是一种深植于潜意识的渴求与抗争,常锦肆的余光,在他自己都没有完全察觉的情况下,像一道被磁力牵引的光束,悄然偏离了笔下严谨的几何世界,精准地投向右侧斜后方那个方位。

    目标明确:简桉。

    他看到了什么?

    那家伙竟然……在画画?

    不是课堂上偷偷传纸条的小动作,也不是在课本空白处涂鸦简笔画。简桉那本摊开的、崭新得和常锦肆翻到卷边的课本形成鲜明对比的数学课本下,压着一张白纸。一支普通的中性笔,被他以一种不太标准的姿势握着。手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笔尖却在微微移动。

    光线透过窗户,勾勒出他指节清晰的轮廓和微微卷曲的指梢。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描画着什么。那毛茸茸的、几缕不羁翘起的发梢在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发丝尖端的细小纤维清晰可辨。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线条,在光影的作用下,竟显出几分平日绝无可能见到的沉静与……专注?

    常锦肆的呼吸在那一瞬凝滞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被挤压的柠檬汁,骤然涌满心间。愤怒的火星立刻爆开——在数学课上画画?!这是对课堂秩序赤裸裸的亵渎!一种身为维护者的职责感灼烧着他。只要站起来,甚至只需要咳嗽一声,就能让他陷入难堪。然而,那目光竟像是被强力胶粘住,无法从那低头勾勒的姿态上移开。

    简桉的笔尖移动得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受教室氛围干扰的节奏感。那松弛的脖颈线条,低垂的眼帘,微微抿起的嘴角……这与他一贯散漫形象格格不入的短暂沉静,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矛盾诱惑。他到底在画什么?为什么能如此旁若无人?

    常锦肆的笔尖在他的习题纸上完全停滞。刚才那道复杂的几何题步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搅乱、打散。清晰的逻辑线团成了乱麻,思路彻底被截断。胸腔里像塞进了一团滚烫的绒线,焦躁、烦闷、不甘心,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隐秘的探知欲。他想看,看得更清楚一点!但身体却僵直着,只能依靠极其有限的余光捕捉碎片化的影像。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撞在肋骨上,带来一种令自己耻辱的微弱震动。这异样的反应让他瞬间警醒,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猛地、用力地调转视线,重新聚焦回自己的习题册。动作幅度细微却显得刻意而生硬,带起一丝风。

    可是,太晚了。那道题目的题干此刻变得面目模糊,冰冷的公式符号像是扭曲的爬虫,在白色的纸张上游走,拒绝被他理解捕捉。刚才修正带覆盖下的墨点区域,白得刺眼,仿佛在无声嘲笑他试图掩盖一切的努力。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爬上讲台,粉笔灰在光柱中飞舞。常锦肆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再次泛出苍白。他死死盯着那个被打断的步骤,试图在紊乱的心跳中重新找到那条清晰的逻辑链。但那个低头画画的侧影,那几缕被阳光点亮的、仿佛自带某种魔性引力的柔软发丝,早已成为盘踞在他思维中枢的无解病毒。它搅乱了所有秩序,吸走了所有注意力,只留下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在越来越燥热的空气里,僵硬得像个徒劳运转的傀儡——徒劳地想要证明自己并不在意那粒“沙子”的存在。

    习题的空白处,被他无意识地在旁边潦草地写了几个数字和符号的草图,很快又被几条粗线狠狠划掉,如同他内心不断滋生又被强行扼杀的循环论证。一种清晰的认知在啃噬着他:除非能让简桉变成一个符合他秩序规范的零件,或者……除非他自己能停止向那个方向投注视线——否则,这令人窒息的自我消耗,恐怕将如一台永动机,永无休止地折磨着他的骄傲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