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几分钟?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兀地撕裂了寂静。不是学生的喧闹,是刻意放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目的性的成年人的步伐。停在了门外。
紧接着,是两声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小肆?在里面吗?爸爸的电话你接了?” 一个极力维持平静、却掩不住焦灼与隐隐问责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带着熟悉的穿透力。
是常母。
常锦肆垂着的头猛地一抬!眼中最后一点死寂的余烬瞬间被狂乱的风暴席卷!那风暴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后、濒临碎裂的极端反抗!他像是被无形的钢索猛地向上提起,爆发出远超体能的力气,硬生生挣脱了简桉下意识抓紧的手(虽然力气已大不如前),踉跄着从冰冷的地砖上挣扎站起!
他甚至没看简桉一眼,那双赤红的、如同燃烧殆尽的焦炭般的眼死死瞪着那扇将他的噩梦隔绝在外的门。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像是下一秒就要呕出碎裂的内脏。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张绷紧到极限、却失去了箭矢的弓,徒劳地对抗着那来自血脉源头的威压。
门外的常母显然失去了耐心。
“咔哒。”
门把手被果断地压下!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常锦肆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千钧一发之际,简桉的身体做出了连自己都惊愕的反应——他猛地横跨一步,用自己并不宽厚的后背,重重地靠在了门内!用体重、用肩膀、用一切能发力的支点,死死抵住了那扇向内推开一条缝隙的门!
“阿姨!” 简桉的声音意外地拔高、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平日绝不会有的急切和某种强装镇定的礼貌,“常锦肆……他有事!他……他现在不方便!”
门外的推力骤然一滞。显然,常母被这意料之外的阻挠和陌生声音弄得怔住了。
就在这宝贵的几秒钟!
常锦肆像一头终于挣脱最后锁链的困兽,喘息着,踉跄着,甚至有些跌跌撞撞地扑向休息室连接教学楼走廊的另一道安全出口!他甚至忘了带上那象征荣誉和掠夺的奖杯与录取函,忘了整理被他自己扯开的、狼狈的衣领。
门外的常母反应了过来,语气立刻变得冰冷强硬:“你是谁?让开!小肆,你给我出来!躲着有用吗?”
简桉死死顶着门,后背能清晰感觉到门板上传达过来的、不断施加的力道。他牙关紧咬,目光却紧追着那个如同受伤野兽般冲向安全出口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风暴中心,只是身体里那因窥见废墟核心而升腾的剧烈情绪,推着他,不容他思考后果。
常锦肆消失在安全出口的阴影中,只留下一个仓惶绝望的侧影和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通道里。
简桉微微松了口气,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几乎虚脱地靠在门框上,听着门外常母带着怒意的斥责变成了拨打电话的忙音,脚步声也终于向出口的方向匆匆追去。
世界仿佛又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休息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和地上散落的白色药末碎片,无声昭示着几分钟前那场近乎毁灭的风暴。
简桉在原地站了很久,平复着剧烈的心跳,直到确信走廊里再无动静。他缓缓走向茶几,目光复杂地扫过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和沉甸甸的金牌。一种冰冷的悲哀扼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们,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常锦肆眼底最后的绝望。他将它们收拢好,放进那个深蓝色的绒面礼盒里,然后,将这个装着破碎荣耀和耻辱的盒子,轻轻塞进了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深处。
图书馆顶楼的自习区,是整个喧闹校园里唯一能称得上绝对寂静的地方。下午的光线穿过巨大的拱窗,形成巨大的、浮动着尘埃的光柱,落在成排高耸到天花板的密集书架上,也落在角落临窗座位上那个缩成一小团的身影上。
简桉戴着耳机,蜷在宽大的软椅里,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全球气候变化史》,但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冬青树叶上,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空白页上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耳机里没有声音,只是单纯用来隔绝一切外界的喧嚣。昨晚的窒息感、今晨的混乱、刚才休息室的惊心动魄……所有画面碎片般在脑海里搅动。
突然,一片极其沉重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股低气压,压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简桉惊得猛地坐直身体,耳机线被扯掉。午后灼热的阳光晃进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看清了逆光而立的那个高大人影。
是常锦肆。
他身上还是早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深灰西装,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彻底乱了,几缕湿漉漉的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昂贵的面料上还沾着几处不知在哪个角落蹭上的深色印子。最刺眼的,是他脖颈间那凌乱敞开的衬衫领口——两颗纽扣崩飞的位置裸露着苍白的皮肤,第三颗纽扣也被粗暴地扯开,领带歪斜地挂在颈侧,褶皱不堪,像一个刚结束混战的战场。
他那张一贯淡漠如精密玉石雕刻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濒临断裂的薄冰。眼底是翻腾的、无法再压抑的岩浆——被极致羞辱后的暴怒、被彻底掠夺后的绝望、以及对眼前这份“安宁”无法理解的憎恶。一种混杂着毁灭与自毁的疯狂气息,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硫磺味,从他每一个紧绷的毛孔散发出来。
“简……桉……” 两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金属被扭曲的刺耳感,每一个音调都浸满了冰冷的、被强行压制的暴力意味。
简桉心脏骤然一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常锦肆。那个冰冷、精准、永远掌握主动权的常锦肆消失了。眼前这个人,是被命运和至亲亲手打碎外壳后,露出的、带着致命尖刺的原始熔岩内核。
简桉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喉咙里试图发出安抚性的声音也只吐出一半,常锦肆已然出手!
他左手猛地按住简桉的肩膀,带着巨大、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狠狠向后推搡!简桉的后背重重撞在高大坚固的实木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简桉感觉五脏六腑都瞬间移位,脊椎骨与书架的棱角碰撞处传来清晰的痛楚。
常锦肆的右手紧随而至,带着同样失控的狂躁,带着某种宣泄般的痛苦,“啪!”的一声,狠狠按在了简桉脸侧的书架上!手掌砸落的位置,一本厚重的精装辞典被震得摇摇欲坠。
冰冷的书架棱角硌得简桉生疼,他被完全圈禁在了常锦肆身体与书架形成的狭窄、窒息的空间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极限。简桉能清晰地闻到常锦肆身上那冷冽雪松混合着淡淡墨水的气息,但这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被一种更为浓烈的东西覆盖——那是汗水的咸腥、绝望的灼热、以及暴戾压制下某种类似血腥的铁锈味儿。
常锦肆俯下身,因为痛苦和狂躁而急促灼热的呼吸,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直直喷在简桉的额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中心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死死攫住简桉的视线。
“…教我…” 常锦肆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砺过千万遍的钢铁,每一个音节都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撕扯出来,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濒临崩溃的脆弱,却又固执地裹挟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质问力量。
“…怎么才能……” 他的下颌绷紧到极点,肌肉在惨白的皮肤下剧烈地跳动。
那声音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像濒死者从深渊里发出的绝望呼号:
“…像你一样…不在乎?!”
“不在乎”三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无法理解、近乎憎恨的质问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底的、近乎悲泣的绝望渴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周围书架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光柱里浮动的尘埃似乎也停滞了。
简桉被按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肩胛骨和后脑的钝痛真实无比,常锦肆那充满了绝望力量的嘶吼声震荡着他的耳膜,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质问气息灼烧着他的皮肤。几秒之前的心慌、恐惧、和被冒犯的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抬头,迎上常锦肆那双翻涌着毁灭风暴、却也在风暴中心撕裂出一道深渊的眼睛。这深渊如此熟悉,它并非第一次出现。
它曾出现在雨中的操场,在那场无声的、沉重的对视里。
它曾出现在被推来的《提升篇》扉页的“CJS”印章的反光中。
它曾出现在今晨那个被摔碎的、白色的药瓶旁边。
现在,它赤裸裸地,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袒露在常锦肆的眼底,被狂暴和无措仓促掩饰着。常锦肆不是在质问他,他是在向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虚无缥缈的“解脱”发出绝望的求救!
一种冰冷的悲哀,夹杂着同病相怜的刺痛,瞬间淹没了简桉。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极其轻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自嘲。
就在常锦肆被这声不合时宜的笑弄得目光愈发暴戾狂乱的瞬间——
简桉那只一直放在身侧的手臂动了起来,动作甚至有点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与眼前剑拔弩张气氛截然相反的松散。他没有试图推开常锦肆,也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迹象,只是探手,缓慢地伸向自己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个略显破旧的帆布双肩包。
常锦肆充满攻击性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警惕地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只按在书架上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指节再次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简桉的手在书包外层一个磨损了的侧袋里摸索着,眼神却依然平静地、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钉在常锦肆翻涌着风暴的瞳孔深处。
终于,他掏出了……一本书。
不,不像书。是一本A5大小的、用粗线草草缝合起来的厚笔记本。封面是纯白的硬卡纸,边角卷曲,已经沾染了岁月和使用的痕迹,甚至有几处深色咖啡渍的污点。没有任何花哨的封面设计,只在那素白的中央,用一种极其流畅随性、甚至带着点慵懒潦草的笔迹,手写着一行标题:
《咸鱼生存手册》
在“咸鱼”两个字的旁边,还用同样笔迹画了一只极其敷衍的、仿佛刚睡醒、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吐着一个小泡泡的……扁平的鱼。
常锦肆瞳孔里翻腾的暴戾瞬间凝滞了一下,显露出一丝茫然和……荒谬。他甚至没看清那行标题旁边的字是什么。
简桉的动作没有停顿。他不顾还死死按在自己肩膀和书架上那充满力量的手(那抗拒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某种可悲的无助),用一种近乎强硬却笨拙的姿态,猛地拉开常锦肆按在他肩头那只手的一部分力道,将这本体量不大却充满存在感的《咸鱼生存手册》,硬生生地塞进了常锦肆那只刚放松一点点的、骨节分明、却冰凉无措的手掌里。
书本粗糙的封面边缘硌着掌心。
简桉做完这一切,抬眼,目光再次撞进常锦肆眼底那片翻腾着暴怒与深渊的混乱风暴中心。这一次,他眼底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了然的、深不见底的、带着同样伤痕积淀下来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洞穿一切的锐利,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翻开,”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目光紧紧锁住常锦肆混乱挣扎的眼睛,“……从第一页看。”
常锦肆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又像是被掌心里那本突兀出现的、写着荒谬标题的书本烫到。他垂眼,死死盯着那素白封面上的“咸鱼”两个字和那只懒洋洋的鱼,眼神几经变幻。理智在尖叫着让他把这东西像垃圾一样砸回去,砸碎眼前这张平静到可恨的脸!但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于灵魂深处疲惫的虚弱感,却死死攫住了他的手腕。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骨髓的疲惫,一种所有抵抗和愤怒被瞬间抽干的虚脱。那本《咸鱼生存手册》冰冷粗糙的触感,却像某种奇异的、有生命的东西,带着一种他渴望却又鄙夷的安宁气息,顽固地贴在他的掌心。
终于,在简桉那几乎具有穿透力的目光逼视下,在他自己内心狂潮暂时退却的缝隙里,常锦肆那只握着书的手,指关节依旧苍白得吓人,却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巨大的、不情不愿的挣扎,翻开了手册的第一页。
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纸张。
没有前言,没有序章。
只有几行清晰的手写字体,用的是和封面一样的流畅随性笔迹,只是内容带着点命令式的荒诞:
【咸鱼生存手册·第一定律】
1. 启动“发呆”程序。
2. 时长:十分钟。
3. 频率:至少每日一次。
4. 核心目标:大脑格式化,卸载无效信息流,清空“任务缓冲区”。
5. 警告:发呆期间严禁思考“目标”、“进度”、“优化”、“效率”。违者后果:自动追加当日发呆时长十分钟。
常锦肆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眉头紧紧拧起,像是看到了一串无法破解的、充满恶意的天书。大脑格式化?卸载信息流?清空缓冲区?什么鬼东西?
这算是什么生存手册?
这简直是……侮辱!
他那刚刚稍平复的怒火,混杂着被愚弄的屈辱,再次“腾”地一下窜起!握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攥紧,纸张瞬间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耍我?!” 他猛地抬头,眼神再次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简桉凌迟。
然而,简桉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简桉没有惊慌,没有嘲讽。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下面涌动着一丝极其复杂的、常锦肆此刻狂乱的心绪根本无法解读的情绪。他的嘴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近乎苦涩又了然的淡痕。
“怎么?” 简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常锦肆愤怒的屏障,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力,像冰锥一样刺向他,“天才大脑……理解不了咸鱼的生存法则了?还是说……”
他的目光扫过常锦肆依旧紧握着手册、指节泛白的手,又缓缓对上他燃烧着怒火和绝望的眼睛,那眼神仿佛直接洞穿了常锦肆所有狂暴的伪装,直视着他最内核那片已然成为废墟的世界。
“…你不敢?” 简桉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投下一颗深水炸弹,“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