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浮躁光影终于缓慢沉淀,窗外喧哗渐次散去,徒留一室昏沉而窒闷的静谧。常锦肆僵坐在空荡荡的教室座位上,桌上摊开的数学卷子墨迹未干,却早已被遗忘。那些精心排列的符号与公式,连同整张课桌,都沉入一种沉重的灰暗里,被渐渐侵袭的暮色悄然吞噬,边缘模糊不清,轮廓一片黯淡。
教室里空空如也,桌椅沉默排排林立,在暮色中如同凝固。几缕微光残照在对面玻璃窗上,被分割成苍白冷峻的长条。空气中,粉笔灰的细小颗粒在光路里无声无息地悬浮翻转,如同某种诡异漂浮的宇宙尘埃。它们飘荡、沉落,像是无声叹息落下的重量。
但此刻沉甸甸压在常锦肆心口的沉闷,远甚过这暮色下的尘埃。他指尖无意识划过冷硬平滑的手机屏幕,那屏幕幽幽亮起,短暂刺破眼前黑暗。荧蓝微光照亮少年眉梢眼角的沉郁,又迅速隐入沉寂。
微信的界面冷清依旧。置顶的唯一头像——那张线条憨直、眼神懵懂的小柴犬,安静地停在列表的顶端,沉默凝固,如同冻结一般。唯一的记录,仅仅是那行突兀又孤伶的系统通知:“‘桉’已添加您为好友”。时间清晰地显示着添加的时刻,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个下午。对话框里却依旧一片荒芜的空白。仿佛那场发生在午后、紧绷如弦的无声对峙,连同他那笨拙模仿却被轻易戳穿的羞耻难堪,已被这个空白的对话框冷漠吞没,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他闭上眼,试图驱逐脑海中那份挥之不去的羞愤——简桉那声短促、鼻音浓重的“呵…”。它像一枚冰冷的钢针,骤然穿透了他绷紧的神经和硬撑的伪装外壳,尖锐无比地刺穿心尖。那轻飘飘的气音,仿佛带着洞悉一切又漫不经心的嘲弄,将他可笑复可悲的努力摊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上的热意似乎又在黑暗中浮了起来,灼烧着皮肤。桌下攥紧的手心,那些被指甲深深嵌入印下的新月形伤痕,仍隐隐传递着细微而顽固的钝痛。
黑暗中,白天模仿的笨拙姿态也鬼魅般浮现脑海。他那紧绷着,意图放松却无法真正卸力的肩膀,那努力放空却终究藏不住锐利探究的眼神...每一次尝试都成了被赤裸裸审视的滑稽表演。这徒劳无功又羞耻的模仿,简桉看穿了吗?那声嗤笑,究竟是看到了他的愚蠢,还是……只是睡意朦胧间喉头随意摩擦出的气流?
手机突然在他掌心震动起来!这猝不及防的微颤瞬间打破了他沉溺的自我鞭笞。那震动如同无形的手指,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狠狠一拨,发出嗡鸣的回响。
屏幕的光骤然亮起,照亮了一小片空间。提示弹出——“桉”发来一条消息。
常锦肆的心脏猛地被攫住。它像被一只无形铁手紧紧攥住,瞬间骤停了半秒,血液轰然上涌,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随即又以近乎疯狂的节拍开始了搏斗——突,突,突!沉重地撞击着胸腔的骨头。
他几乎是用指尖瞬间划开了解锁。眼睛死死盯住屏幕,瞳孔里映着那刺目的微光。
对话框里,冷冰冰的光标下,终于浮现了第一条非系统信息。
【桉】:[图片.jpg]
一张模糊抓拍的图像,清晰度有限。画面中心赫然是常锦肆下午试图模仿放空时的侧影:脖颈僵直微垂,下颌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努力飘向桌面某处,眼角眉梢却凝着掩饰不了的僵硬和锐利审度意味。
紧接着,第二条文字消息跳了出来。
【桉】:下午吵到你了?对不住。
【桉】:看着挺膈应人的。没事,你删。
指尖骤然发冷,僵硬得几乎点不下去。脑中一片嘈杂的白噪音。他知道自己被观察,甚至被无声地嘲弄过。却从未料到这嘲弄,被如此冷静、如此具体地、连同照片一起摊在眼前。那双总是空洞游离的眼睛背后,原来一直在如此精准地聚焦着旁人。这认知带着刺骨的寒意,攫住了他。而那句冷冰冰的“看着挺膈应人的。你删。”更像是亲手递过来一把冷漠锋利的刀。
删除?像清扫碍眼的垃圾一样处理掉对话框吗?这个念头刺过他心头,锐利而短暂。不行。绝对不能删。
胸腔里那阵翻江倒海的心悸过去,残余的悸动感仍在血液里低鸣。所有被识破的羞愤和下午无端被撩拨起的、隐秘而灼烫的某种期盼,瞬间被这单刀直入的一句“对不住”和“删”搅得一片混沌。
一种近乎是本能的冲动冲垮了那点残留的羞赧和错愕。指尖几乎是在大脑命令之前就戳中了输入框。那个空白了一下午的对话框,终于迎来了第一条来自他的信息,急切地,几乎是冲了出去——
【肆】:没有!绝对没有吵到!
【肆】:我也没觉得……那个……有什么不好看。真的。
指尖在“真的”后面犹豫了半秒,最终没有加上多余的表情符号,只是删掉了后半截解释的废话。
这句话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漫长的几十秒沉默里,对话框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无比漫长。窗外远远传来楼下垃圾桶被拖动、铁皮碰撞的闷响,突兀地在寂静中回荡。
常锦肆屏着呼吸,目光紧锁屏幕。心绪飞速沉浮,下午那些细微的画面碎片开始在脑中无序地翻搅——简桉埋首臂弯时露出的旧T恤后领,那截细弱安静的脖颈,蓬乱的发顶,还有他歪着头、目光穿透锦旗凝视虚空时那种奇异的专注……所有的印象如同零落的拼图,模糊暧昧却固执地拼凑出一个无法言明的整体。
屏幕上忽然跳出气泡,消息终于到来。
【桉】:?
仅仅一个冰冷的问号。
常锦肆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点刚冒出头就被对方冰冷态度冻住的慌乱重新滋生出来。指尖冰凉,在屏幕上悬停了好几秒,大脑急切地检索着该说什么才能打破这冰封的局面。道歉不够看,解释更是显得苍白刻意。
【肆】:你在哪?
他硬着头皮发问,企图转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焦点。这问题跳出来,他自己都一愣。太突兀了。
消息显示发送成功,对方的状态栏停顿了一会儿,上面简略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反反复复,如同对方心中的犹疑不定。过了格外漫长的一分钟,终于回了一句:
【桉】:外面。
【常锦肆】: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家里……不担心吗?
又是一阵令人焦虑的停顿。常锦肆攥着手机,指节捏得泛白。窗外的夜风似乎猛烈了些,刮过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声。
终于,在常锦肆即将被这沉默压垮时,新的气泡慢悠悠地浮现了。
【桉】:回哪儿?家里?挺好笑的。
简桉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声的寒意,沉甸甸地砸进常锦肆眼里。夜色隔着冰凉的玻璃漫溢而入,空调外机规律运转的嗡鸣声忽然变得沉重滞涩,空气凝滞得如同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住了口鼻。
少年心底深处某个敏弱角落被这短短几个字悄无声息地触碰。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慌乱:自己莽撞闯入本不该踏足的禁地。
然而指尖的动作远比理智来得更快。
【肆】:……嗯?
这声含糊的询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并未惊起任何预料中的回应。那个简洁的小柴犬头像凝固在那里,纹丝不动。常锦肆凝神屏息地盯着屏幕,黑暗中屏幕荧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角,勾勒出绷紧的线条。时间一呼一吸之间缓缓拉长,秒针走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
仿佛在黑暗中挣扎许久,对方终于发送了新的讯息。
【桉】:不想回。也……没人真的会担心。
常锦肆屏住了呼吸,屏幕幽光映亮了他微微睁大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屏幕上滑动了一下,留下细微的油脂纹路。对话那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短暂的输入状态闪烁后,新的一行字出现。
【桉】:抱歉。不该说这些。
【桉】:走了。不用回。
屏幕上“走了。不用回”四个字跳出来,在幽微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宣告着这场意外交谈的戛然而止。一种强烈的不甘如同烧红的小针,密密扎在常锦肆的心口。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微微发颤,却始终没能敲下新的回应。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近乎疼痛的搏动。所有下午那些关于简桉散乱却执拗的印象——旧T恤领口松垮的边缘,蒙尘球鞋磨薄的胶底,课堂上永远低垂、仿佛穿透桌板看向虚空的眼瞳,课桌上几粒不起眼的饼干屑和那晕开的油斑……无数凌乱的碎片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碰撞。
紧接着,新的消息提示震动了一下手腕。他几乎是本能地戳了下去。
【桉】:就今天下午那个……
【桉】:那种僵硬学别人的样子,挺傻气的。别学了。
常锦肆只觉得耳根嗡的一下,刚刚才缓和些的热意瞬间又烧到了颧骨上。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他最不愿提及的疮疤。可对方的下一条消息紧随而至:
【桉】:发呆没什么难学的。发呆是最好的时候。
【桉】:因为只有那时候,世界不盯着你看。家里也不会因为你没考好撕东西。
家里……撕东西?
指尖的神经猛地一跳。这个词组带着赤裸裸的锋利,轻易刺破了对话间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薄薄隔膜。常锦肆甚至能感受到那份寒意顺着指尖传导上来。他看着那“撕”字,刺眼得像刻在屏幕上的划痕,仿佛有碎片从那字里飞溅出来划破了眼前的夜色。撕?撕什么?试卷吗?还是别的……?
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对方的消息又急促地追了过来。
【桉】:[图片.jpg]
【桉】:初中奥赛那个。拿回家。晚饭的时候发现碎了。我爸……我爸说第二都是垃圾。
图片缓冲的小圈转动着,常锦肆的心也跟着那圆圈悬停揪紧。终于,一张拍得极近、微微模糊的照片加载出来。
背景是冰冷光滑的硬质桌面,或许是饭桌的玻璃台面。画面中央,一张显然被粗暴撕扯过的奖状残骸横七竖八——纸张撕裂的边缘毛糙翻卷着,仿佛在无声呐喊。仅从碎片上还能勉强辨认出烫金的边框痕迹,以及撕裂处一个依稀可辨的“名”字笔画碎片。它散落在那儿,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徒劳地展示着曾经属于荣誉的一部分痕迹。旁边深色的、或许是汤汁或油渍的深色污迹,如同巨大的耻辱印章,牢牢地覆盖其上。
屏幕冰冷的亮光刺痛了常锦肆的眼睛。照片上那暴烈撕扯的痕迹和浓重的污迹,比任何激烈的语言更能展现那份荣誉被踏碎为尘、连同尊严一并碾入泥沼的窒息感。照片仿佛自带重量,沉沉压在心口。
那些关于简桉的零散画面,此刻忽然被一道冰冷的线串了起来——永远洗得发白、松垮的衣领;对周围一切荣誉近乎麻木的无视(比如那面季军锦旗);藏在书里无人知晓的压缩饼干屑;那张写着简洁到近乎冷漠的联系方式的纸条……
所有的细节骤然涌向这个可怖的结论。
简桉的消息紧接而至,没有表情,没有叹息,只是平铺直叙。
【桉】:说奖状是浪费他时间的证据。没用。他眼里只有第一。
【桉】:从幼儿园到高中都这样。拿了第一进门,饭桌上有肉。第二?鸡毛掸子都打折过几根。说我不配当他儿子。
【桉】:不说了。怪没意思的。
三行字,简简单单。文字后面的风暴却在常锦肆脑中掀起滔天巨浪,汹涌激荡。冰冷的话语之后,简桉的微信状态悄然转为断线。
窗外的夜愈发浓重。路灯黯淡的光晕在风里摇曳不定,微弱模糊着窗框的线条。空调外机嗡嗡的低鸣不知何时停歇,更深的死寂骤然笼罩下来。卧室里只能听见自己血液撞击耳膜的突突声。手机屏幕上依旧定格在那条小狗头像发来的最后一条冷酷决绝的“不说了。怪没意思的。”字行下方,再没有新消息提示。
然而常锦肆知道,某些东西骤然变了。胸膛里闷胀的一团情绪堵在喉口,沉甸甸地堵塞着呼吸。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的指尖,停在冰冷的玻璃平面上,凝固着一动未动。
他忽然记起那张撕碎的奖状图片。指尖猛地落下滑动屏幕往上翻找。可消息记录往上划去,那些带着巨大情感冲击力的文字犹在,刚才还在的图片位置却只剩下了一个扎眼的灰色方块提示——“该图片已失效或已被发送者撤回”。
那张冰冷桌面上撕碎的残骸,连同旁边那团象征着羞辱的浓重污渍……像它们的主人扔下的最后一句“怪没意思的”一样,消失了。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在他心头刻下了一道滚烫却无从验证的痕迹。
常锦肆的手指悬在对话框上方,如同僵住了一般,最终没能落下任何一句回应。他缓缓切出那个依旧空白一片的对话框界面,屏幕微弱的光线无力地映亮少年凝重的下颌线。夜色深不见底,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窗口。
他犹豫一瞬,指尖终是落下,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
——三天可见。
当前唯一展示动态:一张窗外夜色的照片。高耸林立的漆黑楼宇切割着浑浊的暗紫色夜空,霓虹灯光如疲惫的红点零星闪烁在遥远之处。拍摄时间定格在昨晚的十一点五十七分。
那条冰冷的横线隔开了一切过往。
他默默切回与“桉”的聊天界面。空空荡荡的屏幕依旧只留着那行最初的系统提示。简桉最后那条“不说了”如同某种无形的分界线将画面清晰地割开,所有的汹涌情绪都无声冻结在这片白茫茫的虚无之后。
少年深深吸气,最终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几下。他选择了那些冰冷的文字与截图——一切尚存的痕迹,将其存档收藏。点击确认后,屏幕上悄然跳出提示:“已收藏”。
屏幕光线渐渐暗去,最后挣扎着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后彻底熄灭,沉入了彻底的黑暗。常锦肆的视线仍固执地停留在那片黑暗之上——在那一片纯粹的、深不可测的虚无中心,那个曾短暂燃烧又倏忽熄灭过的小小头像,固执地烙在他视野尽头,如同一个沉默发亮的印记。
夜空中浮动的碎光映在窗上,微弱闪烁。他无声地翻身侧躺,攥紧手机的手悄悄移到心口,贴住那层单薄的衣料,抵住胸腔下依然残留着的闷痛——里面像是被某种过于坚硬又陌生的东西猝然撞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