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锦肆的手机在静音模式下,屏幕却执拗地在裤袋深处亮了起来,透过布料,传递出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感与震动,像一只急躁的萤火虫在黑暗里反复撞击。这微小的物理刺激,却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引发了剧烈风暴。
“对方已同意添加你为好友。”
一行朴素的通知,没有表情包,没有问号,连一个多余的句号都没有。像简桉随手丢给他的那张纸条一样,简洁得近乎冷漠。
可对常锦肆而言,这行字却犹如一道神谕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心脏猛地一缩,旋即以近乎痉挛的速度狂跳起来,挤压得他肺部生疼。他不敢现在看微信!绝对不能!简桉就在旁边,这头看似沉睡实则警觉的咸鱼,任何一丝异样的举动都可能被他尽收眼底。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黏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但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如同漂浮在虚空中扭曲的密码,一个都解读不了。脑子里全是微信那个简洁的对话框——它空空荡荡,却像一个无底深渊,又或是圣坛的空位,等待供奉第一滴贡品。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身体的钝痛去压制那份排山倒海又无处宣泄的狂喜和焦灼。
他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
常锦肆的余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定在右侧。简桉还趴在那里,头埋在交叠的手臂里,校服外套滑落了一边肩膀,露出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T恤。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一点蓬乱的头发和一小截安静的后颈。
“发呆……他正在‘进行日常发呆维护’……”常锦肆脑中飞速闪过《咸鱼生存手册》(他脑中为简桉行为构建的理论体系)的开篇核心纲领——【无效状态即为充能】、【空白即是圆满】、【放空即高级防御姿态】。
他,常锦肆,顶尖学府公认的学神、时间表精确到秒的行动派,此刻却要以身边这位“咸鱼宗师”为模板,学习如何正确地……发呆。
这感觉荒诞又神圣。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第一步,模仿姿态。常锦肆尝试将僵硬的腰背放松一点点,不再像一根被绷紧的弓弦。然后是肩膀——他试图将它们“卸”下来,就像简桉那样,微微塌陷,展现出一种被地心引力俘获的状态。这一步无比艰难,身体习惯了绷直战斗的姿态,每一丝松懈都违背肌肉的本能记忆。
目光放空……最难的一关。常锦肆的眼睛习惯性地在习题册的字母上跳跃、分析、组合。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投向桌角那片光洁的空地。不聚焦,没有目标,只是“看”。他努力将思绪抽离,想象它们是虚无的水汽,逸散在空中。眼前是桌板的木纹,细微的划痕,一粒橡皮屑……这些东西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分析与解读的价值。
专注于此。
他像一台宕机的精密仪器,笨拙地卡在“战斗模式”与“待机状态”之间。脖子维持着微微低垂的角度显得过分刻意,眼神努力放空却在不自觉的间歇里流露出锐利的探究——像是在扫描桌上那只“目标生物”的行为模式以改进自身算法。那份僵硬的“松弛感”,如同石膏模型硬要模仿布偶的柔软,充满不自然的断裂。
就在这时。
一声悠长而夸张的哈欠声,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侧响起。
“呜嗷——”
这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从骨头缝里泛上来的、纯粹属于“生物本能”的慵懒感,像是在嘲笑着某种强行伪装的徒劳。
常锦肆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比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还要惊悚十倍!他几乎是凝固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有喉结极其微弱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一口无形的玻璃渣。他不敢回头,不敢有任何回应,只能将僵直的脖颈维持着那个不自然的低垂角度,装作对外界毫无察觉,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身旁的每一丝微响。
随即,他听到了布料摩擦的悉索声。
简桉撑起身子了。
常锦肆几乎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触碰。不是聚焦的眼神,更像是一种蒙眬的、睡意未消的扫视,像一缕飘忽的风,没什么重量,却足以让常锦肆从后颈一路紧绷到脚趾尖。
一秒,两秒,三秒……
空气死寂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柱里旋舞的声音。然后,是极其轻微、几乎被误以为是幻听的——一声嗤笑。
极其短促,带着刚从睡梦中挣脱的含混鼻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
“呵…”
声音极低,落在常锦肆的鼓膜上,却如同一声惊雷!
它在常锦肆的感官世界里被无限放大、扭曲、解读——是嘲笑吗?是看到他这副东施效颦、学发呆都学得如此费力笨拙的样子了吗?还是……只是醒来时喉咙里的一丝气流摩擦?不!不可能!那短促的气音里,绝对夹杂了只有他能敏锐捕捉到的意味!是洞察,是无语,是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天然的“你们凡人何必如此费劲”的优越感!
常锦肆的脸颊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不是因为羞臊,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精心构筑的模仿防线瞬间崩塌的狼狈与愤怒。他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感尖锐地提醒着他此刻无地自容的处境。
他僵硬地维持着姿势,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但简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开口,没有嘲讽,甚至连一个确切的眼神都没有投过来。他只是又动了动,似乎在舒展酸麻的手臂,布料再次发出细微的声响。
就在常锦肆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因过度紧绷而崩断时,简桉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继续趴下,也没看他。他就那么侧坐着,歪着头,用一种堪称奇异的目光,直勾勾地、无声地盯着……教室后墙上挂着的那面崭新却几乎从未被任何人瞩目的锦旗。上面几个烫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热烈祝贺我校在市级机器人大赛中获得团体季军”。
那目光空洞极了,像是完全穿透了锦旗,投射到更远、更虚无的宇宙尘埃里去。又像是在凝视着“锦旗”这个概念本身,进行某种非理性的冥想。
常锦肆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记录着这个瞬间。是新的“发呆”进阶教程吗?凝视象征物而不求其义?目标转移式放空?他试图顺着简桉的视线望去,却在触及那面锦旗的瞬间,思维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其材质、荣誉含金量、颁发机构……他猛然惊觉,又赶紧刹车,再次命令大脑关机清空。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面锦旗,尝试进入简桉那种“看而不见”、“思而无形”的状态。
光线从高窗斜斜投射下来,一束光柱恰好笼罩在他们中间,空气中无数的尘埃在光中沉浮、舞蹈,像亿万颗微小星辰构成的银河。在这片无言的、光怪陆离的背景幕布前,两个少年保持着各自奇异的姿态:一个专注地“凝望”着空洞的荣誉象征,另一个则全神贯注地学习“凝望”本身。
桌面上,那本簇新的《庄子》摊开着,页边那几粒粗糙的压缩饼干屑和那块晕开的油渍斑点,在阳光下静静躺着,像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图腾符咒,见证着某种笨拙的朝圣和无声的对峙。那条唯一的、单薄的联系——“桉”的小狗头像和“常锦肆”三个字的对话框——在常锦肆裤子口袋深处的静默黑暗中,依旧维持着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