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吧。”
徽正殿内跪着两位年轻弟子。
穆春雪跪得极低，双掌掩映下，一双眼睛却在偷偷四处乱瞥——这还是他第一次能踏入徽正殿，全拜身旁之人所赐，不禁牵了牵嘴角。
顾渊送给他的抹额已经被他好好戴上，当他低着头的时候，金穗软软地垂了下来。穆春雪挪了挪自己的胳膊，把手臂垫在了穗子下面。
另一位少年和穆春雪差不多大，一身灰蓝，马尾高高束起，看起来干练利落。
他上半身直直地挺着，虽然脸黑黢黢的，眼睛极亮。绷带拆了七七八八，只剩下额头和下巴狼狈地肿着，敷着膏药。
看到公孙曜竟然吃瘪成这样，顾渊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他和公孙旭是同宗同袍的师兄弟，也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公孙曜从一个需要别人把屎把尿的婴儿长到这么大的，但正因为两人关系过于亲厚，他太熟悉公孙曜的秉性：这小子仗着靠山极大，从小在丹雪山上撒泼惯了，所到之处，雁过留毛，狗过夹尾，也就在顾渊和亲哥面前能勉强装出个人模狗样来。
而穆春雪，虽然自己将他刚接回宗门就匆匆离开处理虞州妖乱，直到此时，也才见了区区几面，但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初来乍到的可怜巴巴的小孩，会去主动招惹一个小霸王。
公孙曜斜了一眼穆春雪，结果看到这小子居然伏在地上偷笑。
这一发现让公孙曜气得涨红了脸：“我不服！”
“你有冤屈？”
“没错！”公孙曜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穆春雪，“如果好好比试一场，我怎么会输给这小子！是他趁我心虚大意了，把我头按进水里就往墙上撞——”
顾渊看向穆春雪。
穆春雪正巧这时也抬起头来，耷拉着眉眼，一汪水蓄在眸中，看起来是相当地楚楚可怜，当真是受了飞来横祸。
这无辜表情看得公孙曜一愣一愣的，公孙曜瞪大双眼，惊恐喊道：“喂！你说句话啊！”
顾渊连忙制止：“小曜！”
穆春雪被吓着了般，哆嗦了一下，仍弯着身，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全听师尊的。”
公孙曜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这是个人精。
看着眼前的师弟使出了自己曾经使滥的伎俩，公孙曜绝望地明白：师叔就吃这一套！
听到穆春雪的回答，顾渊立即正了正辞色，挺直了腰，手背到身后去，摆出了一副严师姿态：“公孙曜，你还不认错，难道还想我喊掌门来公审吗？”
穆春雪虽然谦卑地低着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顾渊，连眼睫都不颤一下。
公孙曜一听到“掌门”这个字眼，立刻蔫下头来，垂头丧气：“我……那天我听说师叔您接了一个新弟子回来，排场还大得很，兴师动众的……”
有吗？
顾渊有点茫然。
“我好奇，想去看个稀罕，但是人很快就被卫师姐接走了。我打听到他进了净尘阁，爬上旁边那棵的大槐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但是从那里根本看不清楚。”
“所以你就……”顾渊皱眉道。
“——所以我就爬到净尘阁的阁顶上，掰下了两块瓦子往下看。”公孙曜点了点头，“然后，就很清楚了。”
顾渊：“……”
他突然觉得公孙旭不应该成天忙成那样。
穆春雪抽回目光，瞥了一眼神情坦荡的公孙曜，黑琉璃似的眼珠又幽幽地滑向顾渊，笑意渐渐收敛了。
他瞧得很仔细，不会错，顾渊脸上摆着一副“我就知道”“你就这样”的表情。
他们相熟。
那一声“小曜”突然让他有些幽秘地心慌。
“师尊。”他不禁脱口而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是我对公孙师兄不敬，师兄脸上的伤……是我弄的。”
顾渊看向穆春雪，他跪了很久，跪得很安静，好像就这样能一直忍受世道对他的不公，就从这新跪姿来看，这些天，他应该没少修礼仪、读经书，短短几日，就已有修道之人的气质，不可谓天资不聪颖。可是，没想到公孙曜是这么招待人家的。
一想到把人扔到陌生的地方没管没顾，还要人家受了委屈，顾渊就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他走上前，抬着穆春雪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扶起来，缓缓道：“你好好回想，为师会为你做主。”
穆春雪乖乖地点了两个头。
“卫师姐引我沐浴更衣，池子里都是雾，看不清楚，我进去之后，听到头顶有响声，就抬头看。”他思索道，“然后……就有人掉下来了。”
公孙曜羞得满脸通红。
.
那时，他正好好地趴在阁顶，费劲地从水气中窥探穆春雪的模样——待到发现这个人也不过两条胳膊两条腿，赤条条的没啥稀奇后，他便没趣地叹气一声。
忽然，一阵异样，公孙曜已感觉不太对劲。伴随着连连几声清脆的“咔嚓”，身下的明瓦猛得齐齐断裂，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在往下坠，最后“噗通”一声跌进了浴池中。
然而，更让他气极的还在那之后。
他牢牢记得，当他跌进池子里，心慌意乱间，还没来得及站稳双脚，头就被猛得按回水里。他激烈地扑腾着水，但是越挣扎，那手就按得越用力，倒真像要下死手。
公孙曜急了，一掌向身侧拍去，震开水波。那人硬生生接了他半掌，吃痛地闷哼一声，手间放松了对公孙曜的桎梏。
公孙曜立即起身，却因翻腾的水波而一脑袋身体一歪，撞到池边石块上。
后来——
.
公孙曜咬紧牙关，扭头嫌恶地盯着穆春雪的脸。
他看不惯这个人，也看不惯这副说一句话就要打量一下顾渊脸色的畏畏缩缩的小人模样。
我呸！
那天你可不是这种嘴脸！
.
那之后，事情发生得太快，公孙曜被浸在池水里，头昏脑涨。
紧接着，有人就擒着他的头“咚咚”地往池畔石头上撞，痛得他龇牙咧嘴，挣扎间，就连下巴也磕上了硬物。
“砰——”卫云遥推门而入，那股攥住公孙曜的力气立即松开了，公孙曜使劲地攀着池壁，咽下嘴角的腥甜。
看清眼前乱象后，卫云遥只当是公孙曜自己跌下来砸到了石头上，把自己砸成了这副模样，她震惊地嗔道：“我的祖宗！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
公孙曜捂着脑袋抬起头，血水沿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他扭头看着那唯一的罪魁祸首——水汽氤氲，一少年赤身裸体，浑身皆湿，漆黑的发丝黏在他的颈侧和肩胛。
有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到他的锁骨上。
脑袋受了伤，公孙曜头晕目眩，身旁少年的身影也朦胧着分成了好几个，他根本看不清少年被碎发遮掩的眉目，自然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但是依稀间，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冷笑。
这笑声比水波声更轻。
公孙曜只能把血水都吞回肚子里，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居然会在一新来的毛小子身上栽跟头。
而这个新来的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
公孙曜恶狠狠地瞪着穆春雪。
顾渊抬手按了按眉，他早就看出来公孙曜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于是沉声道：“你也算是给了他教训，公孙曜，你目无法纪，欺辱同门，罚你清扫三个月无想峰东道长阶。”
公孙曜抬头欲辩，却一时哑言。在这世上，顾渊是他唯二敬重之人，顾师叔既然想罚，他就权当去无想峰领略一下奇景，于是应下。
.
无想峰拔地千仞，云雾绕山腰，从山脚至山峰，石阶数以万计。其山腰处设有一常年紧闭的青琐门，再往上，便是真人的清修、悟道之地。
公孙曜的清扫计划，便是从这青琐门起，扫至山脚。
他靠在一老松树上，伸出右手，断断续续地吟咏剑诀，如御剑一般，驱动扫帚。
那扫帚就像成了精怪，开始不熟练地扭着腰，哼哧哼哧地从上往下拨扫。
但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公孙曜继续恶狠狠地瞪着穆春雪。
“你来干什么！”
只见穆春雪亦靠着一把扫帚，静静立在下方石阶上。
他额头上不见了抹额，双手交叠，盖在扫帚把手上，下巴抵着手背，歪着脑袋打量着公孙曜，看得公孙曜气不打一处来：“专门来看我热闹吗？”
穆春雪没有说话。
在公孙曜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他向前一步，确定顾渊没有跟在穆春雪身旁后，横眉怒道：“真敢来？”
在顾渊下达对他的惩罚口令后，穆春雪就谦卑地说愿陪师兄领罚，顾渊犹豫着答应了。公孙曜只当这是他用来卖乖的屁话，而现在——居然来真的？
穆春雪不是不想说话，他刚爬上了万级长阶，累得根本张不开嘴，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直撞。
要换作平时，他早就累瘫在了半路，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只是心跳得快些，连气也没喘上一喘。
公孙曜余气未消，一脚踹着石阶角落的落叶堆，枯叶败枝被踢飞出去，纷纷扬扬地飘着，沾惹上了穆春雪的发梢和衣角，而他只是静立着，不曾一躲。
良久，穆春雪幽幽地开了口：“师兄……你这一身的本事，谁教的？”
“哼。”公孙曜别过头，“没人教！”
公孙曜并未说假话，他还未到能拜入谁门下的年纪，如今只是和其他年幼弟子一起在太上学宫记诵心经、学些简单的术法，甚至还不被允许拿剑。
像穆春雪这种，一入山就被收长老亲传弟子的实在太过稀罕，稀罕到公孙曜怎么着也要先瞧上一眼。
穆春雪隐秘地舒了一口气，他装不在意地接着说：“刚才我看到师尊殿里挂了银铃铛，好漂亮。”
“那是传音用的‘角铁马’，不是什么银铃铛！每个宫都有。”
“哦……”
穆春雪站起身，拿起扫帚，开始帮公孙曜一起清扫石阶。
公孙曜情急地伸出手，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喂，不要——”
穆春雪又云淡风轻地问：“师兄真见多识广，师尊殿里什么宝贝都认识。”
“……那当然，我哥和顾师叔是同门师兄弟，我从小跟着他们长大，竖排第三块‘角铁马’上的缺口还是我小时候用弹子弓打坏的。”公孙曜有些得意地补充道，“徽正殿里，啥我都熟！”
穆春雪攥着扫帚的扫帚蓦地紧了：“既然打坏了，师尊没生气吗？”
“师叔怎么可能会跟我生气！”公孙曜抱着臂，晃动食指中指驱动扫帚，倒退着一路扫下来。
就像现在，他也明白，师叔虽然要他清扫长阶，可本意也应该是想锻炼他的心御之术罢了，连闭门思过都没有要求，算什么罚？
“不愧是师兄，和师尊感情真好。”穆春雪笑了一笑。
这笑容虽然灿烂，却让公孙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