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公孙曜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新来的师弟有什么误会。
就像现在——
穆春雪坐在石阶上,扫帚靠在他的肩上。他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握着扫帚长把,乐津津地听着公孙曜在眼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那吊睛白虎不知道是从神仙谷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鼻孔还喷着粗气,就要向我逼近!”
公孙曜站在穆春雪身前,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圆,“从它身后林子里又走出了两三只老虎,一个个脑袋都有这——么——大,刁钻得很!不知道成天吃啥,长成这副模样的。没想到啊,那领头的白虎一见到我,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朝我挥过来!可猛了,那掌间都是呼呼带风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虎虎生风’吧……”
公孙曜边说着,边朝穆春雪比划了一个恶虎扑食的动作。
穆春雪趁势后仰,手撑着石阶,附和道:“哎呀……好可怕。”
“那可不——不可怕!我掏出神威弹子弓,对准它的眼睛,正要和这群老虎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千钧一发之际,唉,你猜谁来了?”
松涛阵阵,石阶上积着的落叶盘旋,被风吹散。
有绿叶从树梢坠下,飘落在穆春雪的头发上,他眼睛里有了笑意:“我猜不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袭黑袍从天而降!如天神般!只一脚,就把那大白虎的头给跺到地里去了,我定睛一看,还能有谁?原来是我顾师叔来了!”
穆春雪笑意未改,只是收回手,略微坐正了些,并未打断公孙曜说话。
公孙曜满意极了,连看着穆春雪的脸都越看越顺眼——没准先前的事,真的是误会一场,也许自己头上的伤真的是从高处坠落磕伤的,而自己头晕眼花的,误把穆春雪当成了敌人,朝他击了一掌。
穆春雪突然被自己袭击,没道理不害怕,和自己最后扭打起来,动了些手,也是情有可原。
最重要的是——穆春雪现在陪他一起清扫,温顺地听着他吹嘘,还说了好多好话捧着他,听得公孙曜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了,这么看,这新来的也不像一个恶茬。
而他们之间的纠纷,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也确实是自己无礼在先。
想到这,本就记性不太好的公孙曜很快释然了。
他难得可贵地进行了一番自我检讨,顺手捡起一截枯枝,掂量了两下,便像舞剑一般舞了起来,踩得脚下枯枝败叶咔嚓作响:“师叔当时就这样,使着剑招!嚯嚯——哈!”
少年右手挥动枯枝,招招劲风,灰蓝色的衣袂翩翩,随后,他左手竖起食指中指,捻了一个剑诀,靠在唇边。
穆春雪有些晃了神。
公孙曜脚下站不太稳,实际上舞得东倒西歪。但在某个抬手,某个转身——某个瞬间,穆春雪确实好像从眼前笨拙的动作中窥见了顾渊的影子,那个高高在上,他遥不可及的人,幼时是否也和眼前之人一样,曾经把一招剑式练了个百八十回呢?
看见穆春雪表情呆呆的,公孙曜全当这小子看自己的英姿看痴了,于是模仿得愈发起劲了起来。
“……那些老虎明明好像没有中剑,却一下子全都动弹不了啦,只能跪在地上,一起嗷嗷叫唤!”
舞罢,公孙曜反手将枯枝横在身前,两指并拢,拂过枯枝,如拭过剑锋。
山风撩动他的头发,卷起他的衣袂,看上去倒像是真的使出了剑招一般。
只是,那肿脸上贴的几片药膏,略有狼狈,负了风雅。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佩服不佩服?”
“——喂!你在听吗?”
穆春雪这才回过神来,眼睛笑弯成了一条缝:“嗯嗯。”
公孙曜得意地刮了刮鼻子,就好像穆春雪夸得不是顾渊,而是他自己一样:“承认就对了。”
山风骤起,风带着松香吹过,吹走歇在穆春雪发上的绿叶。
“师兄啊。”他忽然开了口,“再讲讲吧?”
“哈?你还没听够?”
穆春雪点点头:“师兄,你讲得真好,这些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想听,关于宗门,关于这座山的,关于你,关于……关于师尊的事。”
“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交换啊!”公孙曜弯下腰,如数落一般,用手指着穆春雪的脸。
穆春雪愣了一愣,下意识攥紧了衣襟:“换什么?”
衣襟下,顾渊送的那一条黑缎金穗抹额静静地卧在穆春雪怀里。
他怕把它弄脏了,弄丢了,从走出徽正殿的那刻起,就把它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安置在此——在这个离心口最近、他最放心的位置。
——他并没有太多值得拿出去交换的东西。
“我讲给你听,你也得把你的来历讲给我听。”
公孙曜双手抱臂,扭头哼了一声:“我倒要知道,你究竟是哪来的人物,有什么真本事,能让师叔这么厚待你,马上就收你为徒。”
穆春雪动了动唇,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就这样,在师弟钦佩的脸庞和真诚的甜言蜜语中,公孙曜半炫耀、半卖弄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抖完了——大到公孙旭是怎么被仙门百家封为当代剑宗的,小到该怎么对顾渊察言观色……凡是公孙曜交代的,穆春雪都听得认真。
尤其当公孙曜说到顾渊的事,说到顾渊之前几次外出猎妖之后,负伤回来,血晕染在漆黑衣袍上,只能闻到血腥,看却看不真切。
直到血水沿着衣角不停往下滴,才被他人察觉。
而他却仿佛没受伤一般,云淡风轻,只是笑着问赶来的弟子,今晚庆功宴是不是由晋长老掌勺,是的话他就待到明天再回来……
听得穆春雪情不自禁抱住膝盖,缩着身子,仿佛也真看到了那血淋淋的场面。
当然,大的事情,公孙曜说的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简直一笔糊涂账,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小的方面,公孙曜可谓是面面俱到,知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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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晚,天色转绯,风掀起两人衣角。
“别怕!这种事再也不会有啦!”
公孙曜拍了拍穆春雪的肩膀,言之凿凿道:“因为晋师叔的料酒都被我偷偷丢了。”
“好了,现在该轮到你——”
忽然,从下方石阶陡峭处飞来一只白纸蝶,周身还晕着萤绿的光。
那白纸蝶绕着两人转了一圈,随即落在穆春雪的肩头,用翅膀轻轻地扇了扇穆春雪的脸颊。
穆春雪伸手探向纸蝶,还没等到他碰到,公孙曜就喊了起来:“这是引路蝶!是要你去哪?”
那纸蝶刚一碰到穆春雪的指尖,就铺展开了自己的纸身,化为一张薄薄的纸片,黏在穆春雪的掌心。
穆春雪摊开手掌,低头细看,只见掌心赫然浮现几个大字:来徽正殿。
一时间,穆春雪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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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倦鸟还巢。
徽正殿内,顾渊擦拭着玉衡剑,等待着来人。
喉咙里倏地涌上一股腥甜,顾渊神情一黯,随即捂嘴低声咳了起来——几缕黑褐色的血从指缝间漏下。
顾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沾血的手,随即拿起案桌上擦拭剑用的绢布,擦起了指间血渍。
有纸蝶翩翩,从殿外飞来,飞落至顾渊的腕上。
顾渊往外一望。
少年的身影就嵌在殿槛处,他似在踌躇着,不敢直接进来,最后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殿门外。
“过来。”
穆春雪浑身轻颤了一下,他缓缓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按进了殿内,随后两腿也挪了进来……顾渊抬起头,只见他的新弟子竟然一路跪着,爬了进来,最后低着头,乖顺地伏在了他脚边。
“我不是合郡的官役,你无需对我行此礼。”
穆春雪心跳得极快,方才顾渊让他“过来”,却并未喊他“起来”,他心中惶恐,一时情不自禁,遵循了旧日的习惯。
穆春雪用余光瞥了一眼顾渊的脸,便不敢再看了,点头道:“弟子有错。”
“何错之有?”
穆春雪老实回答:“弟子不该对师兄动手。”
“……何错之有?”
穆春雪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却一时忘记了呼吸。
只见顾渊俯下身来,突然和他的脸靠得很近,顾渊的鼻尖快要挨上他的鼻尖。
穆春雪甚至闻到了顾渊身上那股带有药草味的熏香,朦朦胧胧,萦绕在前。
“他错了,你教训了他,让他长了记性,何错之有。”
顾渊托上穆春雪的手臂,想将他从地上扶起,可是身下人却纹丝不动,执意不起。
——是个犟的。
顾渊下定了结论。
穆春雪的心怦怦乱跳,快要提到嗓子眼。
他实在别扭,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无缘无故救他,护他,对他这么好,他不敢问,生怕这真是一段黄粱美梦。
明天梦醒了,他还是从合郡采石场的杂草棚里醒来,睁眼看到的便是老牛甩来甩去的尾巴,推开狗剩哥压在自己胸膛上的一条臂膀。
良久,他听到顾渊叹了口气:
“……你怕我。”
穆春雪猛然抬起头,又跪着向前两步,快要挨到顾渊的脚下。
他吓坏了,想要伸出手去够顾渊的衣角,却又缩回了手,嘴里不断喃喃道:“没有……没有!我没有!”
“那你说一说,我是谁?”顾渊低垂着眉眼,审视着眼前人。
“您是、是顾长老。”
“错了。”
“是玉衡剑魁。”
“……错了。”
“掌管九重塔的主刑司。”
“……”顾渊沉默了,半晌,低低笑了一声,“你了解得倒清楚。”
穆春雪僵了一僵,呐呐道:“不、不敢。”
“那我换个问法。”顾渊逗这个弟子逗出了趣味,“——我是你的谁?”
穆春雪抬起身,撞进了顾渊含笑的眼睛。他咽了咽口水,迟疑道:“您是……我的师尊。”
“既然你都记得,那面见师尊,该行什么礼?”
顾渊靠了回去,他看见少年咬着唇,直起了双腿,缓缓地站起身,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时不时偷瞥他,最后拱手,对他行了一个见师礼:“见过师尊。”
“不错,这几天,你学得很快。”顾渊满意地起身,按下穆春雪抬起的胳膊,“我走之后,你身上旧伤还会痛吗?”
穆春雪摇了摇头。
看来距离远近,不影响心剑的效用。
顾渊思索着,突然指了指殿深处的寝榻,开口道:“躺到榻上去。”
“是。”穆春雪点了点头,他下意识转身,朝着床榻走去。
直到他躺下身,把脚也要放上床时,才回过神来一般,大惊失色。
那脚将抬不抬,尴尬地悬着:“师、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