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坐上了床榻边沿。
身下人右手肘支着榻，眼睛闭得紧紧的，睫羽却在颤个不停，手指蜷曲，似乎想要攥住身下被褥，却又不敢，只能局促地抓挠着虚空。
“很快就好，不必担忧。”
穆春雪窘迫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和师尊挨这么近，穆春雪只觉得脑子成了浆糊，心里火辣辣的，喘也喘不上气来。
一时间，躺下也不是，坐着也不是，究竟是躺在师尊床榻上更逾矩，还是不听师尊的吩咐更逾矩呢……穆春雪心乱如麻，怎么也想不明白。
“师、师尊？”
顾渊伸出手，悬在穆春雪心口上方。
从他指尖凝出细碎的白丝线，如结霜般，逐渐延到了穆春雪的身上，感知着那已易主的心剑。
——心剑无恙。
顾渊的手缓缓按上了穆春雪的胸膛，压住了少年的无措。
——比心剑更先被感知的，是少年砰砰乱跳的心房。
少年的心跳又快又急，就像胸腔里藏着一头慌乱的小兽，没有章法地撞着肋骨。
穆春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呕出来似的，噎得慌。
他开始有些厌恶顾渊身上萦绕的这股熏香了，这草药香，混着似有似无的腥甜，催得他心慌意乱。
“吸气。”顾渊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
穆春雪猛吸了一口气。
“吐。”
穆春雪吐气。
“吸。”
穆春雪乖乖照做。
他在屏息等待，等顾渊的声音落下。
很快——“吐。”
几吸几吐间，穆春雪感觉自己的心渐趋平和，每一分一秒也好像不再那么难捱。
随后，头顶传来顾渊的浅笑：“……怎么连呼吸都忘了，连这也要教么……”
被顾渊取笑，穆春雪有些恼了，他两手揪住被褥，眉头更是皱得厉害。
果然还是个孩子。顾渊不敢逗他逗得太狠了，便闭起双眼，专心探起心剑来。
这把从他灵台炼化而成的虚形之剑，此刻正牢牢扎在穆春雪心中，如盘根错节的大树，持续不断地镇压着穆春雪体内心魔。
两力相抗，便为修行。
顾渊甚至感觉有股灵力反涌了上来，自己的修为亦有所精进，这可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一镇妖魔，二增修为，三……收获了如此天资的弟子，一箭三雕，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买卖。
“已无大碍。”顾渊收回指间银丝，睁开眼的瞬间，发现穆春雪正一眨不眨地偷觑着他。
少年眼睫恹恹地耷拉着，眼神幽深至静，窥不出任何情绪。
在顾渊的眨眼间，穆春雪的眼睛又闭上了。仿佛刚才瞬间的幽怨只是顾渊的一个错觉。
“你的心相皆稳，看来这几日你很用功。明日起，你便可赴太上学宫，和众师姐师兄一起求学。”说罢，顾渊将穆春雪从榻上拉起身。
穆春雪坐了起来，慢慢睁开的眼睛却瞥向了别处，并未回应一句。
顾渊也不急。
良久，身边人突然开了口：“师尊……需要什么样的？”
“嗯？”
“什么样的……弟子。”
顾渊正儿八经地思索起来，觉得这个问题不能胡乱回答：“行而不辍，臻于至善？”
穆春雪自然是听不大懂——于是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顾渊突然发现自己又开始听不到弟子的呼吸声了，他索性伸出手，摸着穆春雪有些蓬乱的后脑勺，安抚道：“不求太多……教人省心就好。”
穆春雪浑身一僵，似是又没太明白。
“能直率、活泼些就更好了。”看着眼前人如临大敌，连呼吸也能忘记的模样，顾渊顺了顺穆春雪的头发，补充道。
穆春雪闻言，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直率、活泼、活泼、直率……两个字眼在穆春雪脑海里回旋打转，穆春雪心头逐渐涌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师尊想要的是……
——是公孙曜那样的？
.
公孙曜打了个喷嚏。
夜深露重，他还余下三百二十七石阶未扫尽。
算了，直接遛吧。
要不是刚才穆春雪给他打了鸡血，公孙曜早就回寝宫该歇歇，该玩玩着了。现在他还能留在这里，已是一个奇迹。
“小少主。”
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公孙曜应声低头看去—— 一位童子不知何时来了，正挑着灯，立在阶下，灯笼的光晕朦胧了他身影的边缘。
“掌门有请。”
公孙曜认出来了，这是他哥座下的侍剑童——卫肃风。
“哥怎么找我？”公孙曜有些摸不着头脑。
卫肃风没有回答，只是侧了侧身，为公孙曜让出了一条行路。
公孙曜突然福至心灵，回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咽了咽口水，脑海里不断回荡：“完了完了完了……”除此之外，竟是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能思考，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的无想峰。
.
穆春雪已经回去了。
对于送穆春雪进入太上学宫这件事，顾渊并不太忧虑。
自从合郡救下穆春雪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等待穆春雪开口——毕竟他是那样惨烈地被弃置在乱葬岗的泥沼中，对采石场里的官差粗民，对这世道，焉能不恨，焉能不怨？
可是他在鹤背上等了又等，没有等到一句关于报复的话。
就好像自己随口一句“你前尘已尽”，真的让他尽弃了前尘。
顾渊没有告诉穆春雪的是，自从心剑植入他体内，自己能隐约感知他的情绪。
因此，当穆春雪回忆自己的过去时，顾渊发现他心中未起太多波澜。
那种淡然并不是装的。
连自己的杀身之仇都能抛在脑后的人，只指望他犯下什么贪嗔怨痴的过错？
“咳咳。”
顾渊忍耐住低咳。
看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身上无法再视而不见的旧伤。
顾渊拿起擦剑的绢布，这才发现，刚才还是血迹斑斑的地方，如今只余下空荡荡几处窟窿，窟窿边缘还冒着细细的焦边，如被燎烧了一般。
——这妖毒，竟性烈至此。
顾渊明白，这已经瞒不了多久。
神仙谷的那一对兄妹自己是必须一见了，如果再不理会，怕是明日醒来就要被五花大绑——那法器捆仙绳有多厉害，他实在不想再讨教第五六七八次了。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不异于入虎狼之窝。
幽幽长夜，拭剑的人长叹息一声。
.
是夜，穆春雪站在徽正殿外。
他没有马上回去，却也不知道为何要留在这里。
于是他在此，听见了顾渊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压得极低，沉在喉咙里，却如闷雷一般，在穆春雪的心里轰鸣。
顾渊的庭院里有一棵硕大的白梅花树。
公孙曜告诉过穆春雪，丹雪山有灵脉，连梅树也与外界的两样，灵气充盈之处，梅花开得自是更浓、更久。
他现在信了。
他确实从未见过此般花树，如从天上采撷下白流云，铺在树冠枝桠间——这确实合该是最美的那棵。
穆春雪伸出手，环住梅树的枝丫，如吊着梅枝般，靠在树干上。
“师、尊……师、尊——顾、渊……”
穆春雪皱着眉头，不停地咬着拇指指甲，唇齿间挤出支离破碎的字眼。
有血痕顺着他的拇指流下，他咬伤了自己的手指。伤口很快自行痊愈，却又被他咬开一道口子。
而他全然不顾，眼里只闪烁着平静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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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丹雪山外，神仙谷腹地。
藤缠树，枝压枝，树冠遮天蔽日，处处葱郁，处处逼狭。
层层叠叠的树叶间，窸窸窣窣地，匿着无数双眼睛——狡兽、奇禽、怪虫、毒株——
无数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最后全盯向一处——
顾渊步履踩上了绿藓与枯叶，在林荫与雾霭间穿行。
叶影斑驳间，两头雄鹿从灌木丛中踱步而出，见到玉衡剑，也不避让，径直向顾渊走去。
偌大的鹿身擦着顾渊的衣袍而过，顾渊听清了它们嘴里的咀嚼声、它们喷着粗气的鼻孔、嗵嗵如鼓的心跳。
神仙谷乃沧浪观的药部所在，为药部之主——”药老”执掌。
谷内不仅多奇珍异兽，还多灵草毒花。神仙谷外围设置了多重禁制，非药部弟子不能入内。
不然，很容易就成了这些药材的美餐。
顾渊停下脚步。
眼前巨石堆叠，藤蔓如帘帐垂下，密不透风，拦住了去路。
就在顾渊伸出手，搭上藤帘的瞬间—— 一点寒芒，在被掀起的黑暗里闪烁，映入顾渊平静的瞳仁。
顾渊脚尖点地，迅速后退，执起玉衡剑，置于身前。
“哐当——”一声巨响，玉衡剑撞上另一剑锋，震得藤蔓飞舞，石堆轰塌。
有桃花瓣飘飞，卷上剑锋。
顾渊认识这把剑，他无奈道：“又是这样待客？”
闻言，来人一震剑气，持剑后退。须臾之间，枯黄的落叶就被剑气卷起，漫天而落，遮掩了来袭之人的身形。
叶落尽后，顾渊抬起头。
那人后退五步，此刻已经站在了塌陷的巨石上，他背对着斜斜的日光，长发高竖，脸庞笼着阴霾。
“你灵台又缺。”
短短一瞬的交手，他已经看破了自己的秘密。
顾渊三分心惊，七分钦佩。
见顾渊没答话，高处的人拿起剑，剑尖重新对准了顾渊，冷冷道：
——“你心剑哪去了？”